这些天看电视总见一个人说这话：所有法律都不完善，因为犯罪手段在不断改变。完善法律维护正义，这是每个法律人终生的目标。

如果这话对，那就是说实际上每个人都有权挑战现有制度，指出法律不完善之处。当然，这种挑战结果难料。可能是付出代价后毫无改变，可能是把某些强大的东西终于软化，或者终于有了些改变，但那发起挑战的人早已死去。

这种挑战最成功的人，自然非曼德拉和甘地。他们一生都在挑战，且活着享受了挑战的结果。然而这类事不会发生在中国。不是说中国没有这类挑战的人，而是说尽管不少人挑战了结局往往是献身成先烈。

那些已经身披烈士勋章的正宗烈士不必说，就是林昭张志新们，死前也早知道了自己的结局。至于占海特，靠一个小女子的力量扭转强大的户籍制度，那结果也不战而知。倒是孙志刚用生命拉着一部执行了几十年的恶法陪了葬，他可以算死得其所。

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挑战。甚至他们挑战一生，都不会像这些人那样出名，而只是个默默无闻的草民。这就是眼下众多的网络“扒客”。

扒粪显然不是件好差事，既不会让自己有个事业编制名额，也不会得一份额外薪酬，反而经常因和臭粪打交道，没逮到狐狸却惹了一身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扒客们的拔粪热情。随着他们的努力，一些铁幕被撬动，一些真相被揭开，一些腐败被清除，一个个看似朱玉的粪球瞬间变成一滩臭不可闻的大粪。也许这结果距扫清一片粪堆重建一个文明世界的目标还很遥远，但至少这块砖头，这寸土地，终于不被大粪遮盖而照到了阳光。

屈指清点一下，08年，南京江宁区房产局长“香烟门”被扒，让他不再至尊。深圳海事局长“猥亵门”被扒，让这和市长平级的北京领导低了头。09年，广州海事法院院长的“旅游门”拜把，让官员的旅途不再总是惬意。10年“躲猫猫门”被扒，让人们看到了一处从没照到阳光的角落的阴暗。而来宾烟草局长被扒的“日记门”，则彰显了走下讲台的局长们业余生活的潇洒。再到11年，在郭美美的“红十字门”中，你不仅看到了干女儿们的风采，更了解了挂着慈善招牌的阳光屋内原来也一样丑陋。等12年，陕西安监局长的“表哥门”、番禺城管局政委“房叔门”、北碚区委书记的“雷照门”，先后被扒开，更是丑闻纷呈。到现在儿慈会的小数点门尚未被扒彻，相信里面的风景也尽可让你期待。

在这主流扒客外，更戏剧性的是，小偷、情妇和内讧者，也汇入了扒粪的洪流。一时间，内裤搬倒了局长，小偷偷出了贪官，书记和主任为争风吃醋互殴，不管是自己不小心走光，还是狗仔队深入虎穴，反正这些新闻都会带给你不少惊喜。

当然，在惊喜的成果之外，也有不少血泪的代价。一些扒客被逮捕、劳教、判刑和被死亡，他们自身先成了粪场的伤兵和先烈。其中就有辽宁建平的靖兆辉，受到死亡恐吓的雷政富视频提供者，还有那个不能成为英雄的英雄蒋卫锁。

不过，延展来看，他们在黄泉路上，既不空前也不会绝后。因为这条路一直熙熙攘攘从不寂寞。单说民国以来，就有多少扒客早就走了这条路。被孙中山下令刺杀的黄远庸，首开了暗杀扒粪记者的先例。到奉系军阀刺杀的京报主编邵飘萍，戴笠刺杀的申报老板史量才、李士群刺杀的《大美晚报》副刊主编朱惺公、云南警备司令霍揆彰刺杀的李公朴和闻一多、加上台湾国安情报局长汪希苓刺杀的《蒋经国传》作者江南，……他们用鲜血把这堆粪染上了现代不文明的痕迹。更不要说那些广场上的学生，上访者的精神病院了。某种程度上他们都有着扒客的品质......现在可以相信这些扒客在倒下的时候手里并没有枪，你尽可以推测他们也都是甘地那样的和平主义者，只是他们没有得到一份和平主义者的死的尊严。

仔细想其中的差别，就觉得这个结果非常合理。甘地领一帮百姓去挖盐，对面是雄赳赳的英国马队，二者战斗力的悬殊可以想象。可结果却是全副武装的马队不得不给手无寸铁的百姓让出一条道。换个背景，假如那盐滩变成了广场，那马队就会变成装甲车队，那么甘地们手里攥的，怕就不会是盐，而成肉了。

至于曼德拉，数度入狱，据说也受过不少非人待遇。可事实是几十年后他从里面出来仍然耳聪目明、身板挺直，完全胜任一个总统的重担。于是你就可以相信，在这几十年里他既没有被玩躲猫猫的游戏，也没有做恶梦摔下床的习惯，更没有喝开水被烫死的痴呆。这并不代表中国人没有曼德拉身体强壮，只是说南非监狱没有中国监狱那么邪恶。

倒是马丁路德金可以和中国扒客pk一番。虽然他一辈子倡导和平，终于还是死在了子弹下。不过这之间仍然有很大的差别。再怎么说，路德金中的只是一颗来自小人的流弹，而咱这边的子弹往往代表着公权正义。

当然了，这依然不能回答“假如甘地生在中国会怎么样”的问题。倒是犹太哲学家马丁布伯替已经回答过了。他在读了甘地给希特勒的信后问：“圣雄，你知道什么是集中营？非暴力方式可能使一些不明事理的人恢复理智，但绝对不会让一个魔鬼变成天使。非暴力与法西斯沟通，近乎鸡蛋撞石头。甘地与希特勒之间，不具备对话的根基。没有见证的殉道毫无意义。……

由此就知道了甘地之所以成为甘地的根本原因，不仅是甘地意愿，更是这里有一个让他成为甘地的土壤。这土壤就是：虽然殖民者对外暴力侵略血腥镇压，但对内却在一直在努力维持民主法治宪政的景象。面对甘地们，他们一面打压放逐，一面却受迫于国内的怜悯和羞耻，受迫于书面上的公义，受迫于口头上的法意，只得屈尊走上谈判桌。哪怕这是个衣不遮体滋事生非的苦行僧，也只能允许他踏上王宫的台阶。哪怕这个僧人于贵族的身份相差十万八千里，也只能和他平起平坐地的谈判。且最终不得不承认了对方的胜利。试想，把丘吉尔换成希特勒，甘地会有什么结局？

毫无疑问，没有宪政法律和主流媒体支撑的扒粪者，纵然具备了甘地的知名度，也难免获罪、受刑和死亡。在这里，靠道德去唤醒良知，靠散步去阻阻碍巨轮，实在不可想象，那结果不外是让围观的人群等待一块沾血的馒头。而随着“五不绝不”的越来越庄严，那粪堆下面仍将一如既往的“热烈”而“繁华”。

至于公开公正透明阳光尊严法律之类的词，当然也会有人不时念叨念叨。这就像一场大戏，总要分工有人演白脸红脸。那红脸关公的台词，让你听着就好像就要到来甚至就要到手一样，只是那结果也不外是像马克吐温说的：“我差点儿把那只鸟打下来，但我不能把‘差点儿’拿来吃”。

至此，归结一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其实很简单。主[xi]回答鲁迅活到现在会怎样时说不外两种结果：要么关在牢里继续写，要么识大体不再作声。模仿一下就是甘地生在中国的结果也不外两种：一是被默默无闻的躲猫猫死去，然后法医出来开个证明说绝对是自杀，一是心甘情愿被招安成祖国的喉舌，就像高尔基那样苟延残喘。

看到这结局，也就再次明白了出头椽子的道理。要想苟且活着，还是混同于百姓吧。不能说这叫委曲求全，因为这也叫平安是福！

于木鱼宅

2012-12-19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