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落了
“主峰已经陷落,必须在今晚夺回,完成上级交给我们的任务!冲啊,冲啊”李石道老人在梦中有数次回到了朝鲜,见到了他的战友。他很清楚的记得那天的情景,那天冷得可怕,他们还穿着薄薄的单衣,春秋季的胶鞋,手已经冻成了猪蹄,大部人人已经失去了对自己脚的知觉,似乎把脚砍下来是切一块萝卜或是之前打了麻醉,坑道里的炒面也吃完了,只能一把一把的抓雪吃,狼吞虎咽,好似人间珍味,那劲头绝不亚于任何久处灾难无处觅食缺医少药无人救助欲哭无泪的穷人得到第一顿早餐后的饕餮……
那次战斗结束后,李石道老人所在的180师全部被打散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被美军俘虏了,其中有一个人是他的弟弟。
台北,荣民总医院里,李石清在床上奄奄一息,用着吸氧器,得了癌症的他已做了十几次化疗,动了好几次手术,身上已没有几处完整的皮肤了,战争年代里留下的伤疤,被国民党特务刻在身上的字,动手术的伤口,无一不撞击着他的心。他已经不能说完整的话了,只能吐出几个词,陌生人听了他的话只觉得像一声“唛唛”的羊的叫声,只有他的女儿能听懂他的“外文”,女儿成了他与这个世界沟通的最后一个媒介。人老了就又变成了一个小孩子,特别是人失去了大部分的生活能力后,他的生活空间缩小到了一间小小的病房,他的要求就只剩下了那么可怜的几个,例如看一会儿好看的电视,晒一下太阳,似乎他的生命就体现在那几个地方…不再想起战争年代的事,那些是幼稚而又可笑的,人类相互残杀,以此来获得*感,他们似乎是打了鸡血似的疯狂的残害同类,他们的祖先是从非洲的大丛林里走出来的,他们携手并进,并最终扩展至全球,他们是智人,他们战胜了尼安德特人,那种被他们称作野蛮人的人,全世界所有的人类都是他们智人的后代,仿佛尼安德特人是愚人似的。李石清这样想着。他的思想和灵魂被禁锢在了一个千疮百孔的躯壳里,这难道不是人类最大的悲哀吗?算了吧,我只享受这最后一缕阳光吧,我起码有女儿在,我在世界上留下的最重要的东西不是那一间资产上千万的公司,而是我的女儿,她毕竟是我的衣钵传人。
病房的电视里正放着一个政论节目,他们在骂外省人,他想着李登辉把我们称为外省人。我们是外省人,对于台湾本省人来说,外省人的意思难道还不等于外人?我们去大陆,回到故乡,他们叫我们台湾人,我们回到台湾,他们说我们是外省人,是唐山人,是老芋仔,我们到底是哪里人,毫无疑问,我的故乡是山东,我是堂堂的山东人,奥,对,那是我的故乡,1989年我回去过的,但那真的是我的故乡吗?我的故乡小溪村已经消失了,变成了什么合作村,那里的文字也已经变成了像符号一样的东西,他们称为简化字,我觉得那很不好。怎么看,那也不像我的故乡啊!
山东,合作村的一棵李子树下。
“哥哥,我是石道,今天是你的忌日。还记得吗?那是民国二十八年,我们去逃难,他们都说日本鬼子要来了,我们收拾起了家里的一点东西就逃了出去,韩复榘不战而弃山东,可是苦了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了。
我们兄弟三个匆匆的向着爹的坟所在的方位磕了三个响头,便跟着娘跑了。路上,路上,日本的飞机又轰炸,那轰炸是真烦人啊,他们像蚊子一样哼哼的跟着轰炸,我也平生第一次看见了断腿,半截胳膊,只看了一下,我就想往前一晕,你说:石道,石道,醒醒,快跑,快跑,快跑,后面有人快要追上来了,我登时就身体一颤,竟然瞬间清醒了,开始拔腿就跑,……“站住,再跑轰死你们这几个狗日的”回头一看,是一对国民党兵,我们就这样被拉了夫,我的哥哥,你说是不是,你说我们冤不冤,我们就这样成了国民党。我从小身体就弱,干什么都是哥哥你帮我。弟弟石清当时还吓尿了裤子,哈哈,那小子现在可发达了,成了台胞啦。唉!我们就那样被编进了队伍,虽说不愿意,可毕竟打的也是鬼子,那一次战斗中,我们所在的连负责断后。断后,他妈的断后,你还因此失去了一只眼,被提拔成了副排长,可副排长有什么用啊,我的哥哥呀!我们每天过得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啊,根本没想到还能活到战争结束。可你打仗还是那么使劲,你说你最看不惯的是小日本鬼子在我们中国的土地上撒野。李石夫啊,李石夫,你就知道充英雄,丢下了我们兄弟俩呀……
你死后我们一直挺到了日本投降,谁知道蒋介石又要跟共[chan*]党干,弄得我们又得上战场了,我跟石清,咱们中国人打中国人,你不知道啊!打到最后,我们被共[chan*]党给围了起来,他们实行了一个什么饥饿战术,我们连续七八天只能吃上一点干馒头,真正是给我快饿死了呀,共[chan*]党架上喇叭喊“国军兄弟们,过年了,你们没吃的吧!快到我们这边来吧!我们这边有猪肉炖粉条,有白花花的米饭,有山东大馒头,快过来吧,我们欢迎你们”阵地上的人开始松动了,有人开始跑了,我们也准备跑到共[chan*]党的那个战壕里,可我看到前边刚跑出去的小李轰的一下就倒地了!我们那连长,那狗日的连长,竟然喊“看到没有,谁他妈的再跑,这就是下场,我还会一枪打死他!”我们听了,腿都软了,就又爬了回来。
饥饿啊,可没得说,我这一生啊,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就算是知道了什么是饿呀!那可真叫人难受啊!人饿了,眼睛里的颜色会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时不时会冒出一些金花呀,银花呀什么的,你甚至会出现幻觉,看见了锅碗瓢盆,甚至看到一块干木头都会觉得那是一块很大的猪头肉,香喷喷的,把雾气看成了食物上散发的水汽,甚至想起书上说的曹阿瞒欺骗他的士兵的那些镜头,那一片好大的梅林,梅子一个个落了下来,把你砸醒了,你还是饿呀。那时呀,我就不停地喝冷水,用水灌满肚子可以暂时顶饿,你不停的想要撒尿,最后,周围的人都好像变成透明的了。那是一幅很怪异的场景,人人都饿得失去了欲望,甚至连手指头都不想再动一下,好像那会耗费你多少卡路里似的。
……我们所有人都躺在了战壕里,一个个喘着粗气,你知道的,冬天里呼出的白汽带给你的是绝望,好像你身体中的所有的精华都随着水汽被排了出去,看着自己的生命能量一点点消失,那种绝望绝对超出你的想象。那时我想啊,我还是活物吗?就是鬼,恐怕在这大白天也比我还活泼吧!阵地上突然是一片可怕的镇静,不远处的村子里那几只母鸡扑腾翅膀呱唧声都能听得很清,我知道,这次完了,肯定要把命丢在这鬼地方了。我的长官说,我们要死守,总统会派飞机来给我们发银元。我知道那是骗人的,连命都没有了,还要那银元有什么用呢?南京来的飞机说是来给我们运送补给,但大部分随降落伞落下来的大饼、鸡蛋,不是落到了共[chan*]党的阵地上了吗?那些飞行员的飞行技巧可真是好呀,那鸡蛋从飞机落到地上都碎不了,可那是给共[chan*]党开了荤呀,留给我们的只有口水呀!
后来,共[chan*]党阵地上的冲锋号响了,那喇叭似的声音带给人的是深入骨髓的恐惧。我以后当了解放军才明白:那些冲锋号的存在既鼓舞了己方的士气,又发挥了心理战的作用。带给人的是心理上的煎熬。
他们像疯了一样,一个个地往前冲,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接着往前冲……
连长也被冲上来的解放军打死了。
“兄弟们,不打了吧,投降吧,我不忍心再死人了,我们都累了。”副连长这样说着。
我们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个平时待我们很好的副连长的声音,但是都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每个人都平躺着,呼着气,我们只能努力的眨一下眼睛,表示赞同,那时我看了一眼周围,却没有发现石清。我们就这样投降了。解放军真的给了我们吃的,我们一拥而上,对食物的渴望战胜了身体上的极度疲劳,食物再次散发出了它的超过美女的吸引力。“慢点吃,”共[chan*]党的连长这样说。可是他的声音早已淹没在了我们吞咽食物的“嗯嗯”声中。这时就算是一声轰雷在我们身边炸响,我们也会无动于衷,我们的定力在那一刻是无可匹敌的,真像关汉卿所写的“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搥不扁,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豌豆”,我们这一个个铜豌豆今天是彻底找到了土壤,那就是食物,“啊,食物,我的所有” ………后来我就失去了知觉。
我醒过来才从别人口里得知,我吃东西过猛,一下子给撑晕了过去,大概胃里的血流到了脑袋。我看到旁边的王麻子和李噶子都死了,嘴里,鼻子里都冒着血泡,不断往外涌着。“他俩是被撑死的”周围人说着。这里有充足的食物保障,还看到共军阵地后方的老百姓竟然一车一车地推着小车给解放军送给养,我被震惊了,早就听说老百姓支持他们……于是我就参加了解放军,成了解放军口中所说的“解放战士”,哥呀,你知道吗,那时弟弟石清已不知什么时候早就跑了出来,先我一步成了解放军。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到后来啊,我又跟弟弟经历了很长时间的战争,最后又去了朝鲜,从此我失去了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死是活…… ”
“爹,别在这自言自语了,快回家吧,老张头死了!”老张头是李石道的邻居,也是以前的“战友”,李石道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老张头则拿着解放军发的三块大洋的路费回了老家。他们还是“难友”,那是1967年,老李和老张因为有国民党时期的经历被批斗。那个年代所有人都疯了,熬了那么多年的他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场风暴正等待着他们。
那一天下着大雪,据后来的参与者回忆,他们被斗得很惨:老张头被揪出来游街,李石道跟在后面,他们都被绑得很紧,那个年代用的都是那一种麻绳,绳子很硬,捆在身上,像粘了一圈刺,那刺刺入肉内,竟然会生出一种蝴蝶在周身飞舞的错觉,等他稍微清醒一下,周身的疼痛立刻袭来,老张头发出一声声的*吟,他家养过的一只小狗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那个光怪陆离的年代里,人的“聪明”显然战胜了狗——老张头倒了楣,他的妻子,儿子,儿媳,一个个都跟他划清了界限,表示拥护无产阶级革命对这个国民党反动派留下的反动分子实行人民群众“一致拥护”毫不迟疑永不罢休的专政,那条小狗当然“认不清形势”,它当然不愿意看到他的主人——老张头被他眼中的“敌人”所伤害,它汪汪汪的叫着,那声音极其尖利悲惨,竟然一下子咬住了老张头的裤腿,不让人拖着他走,那些红袖标们抽起一个棍子就夯在了小狗的腿上,小狗凄厉的一叫,发出连续不断的哀嚎,它的腿断了,缩到了路的一边……
“来,揪好他们的头发!”两瓶黑色的墨水从他们两个头上浇了下来。他们赶紧低下头,紧闭眼睛,不让墨水流入眼睛,墨水流了一身,从头上流到身上,流到脚下,流到那个挂在他们胸前上面写着”反动分子“上面打着大红叉的板子上,流到了他们脚下的椅子上。两个长相清秀的小伙子忽然一把揪住了他们的头发,他们一个站在李石道的左边,一个站在老张头的右边,用手动推子开始为他们剃阴阳头,那两个推子原本是两个剪起头发来特别干脆的物什,在他们看来,却是他们实行专政的阻碍,他们用手一掰,掰紧了前面的咬齿,那两个推子就变成了咬头发的机器,仿佛“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今天就要靠这两个推子在这两个人的头颅上展现,两个年轻人故意用推子咬住他们的头发,用力往下一扯,李石道和老张头发出凄厉的叫声,两个年轻人竟相互注视着对方,脸上带着狞笑,仿佛无产阶级的革命事业就要在他们手中展现了一样。周围的群众唾骂着“活该,活该”“就该这样”。参与者后来说,他当时分明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一股冷气,他当时不由得一颤,想阻止却没有那个胆量。个人是很容易被集体裹胁着做坏事的,人类很容易集体性的迷失。
“老实交待,你们当初跟着跟着国民党做过什么?”
他们只能复述一遍自己早些年的经历,其中有抗战的镜头,饥饿的的画面,冲锋的号子,还有……
“胡说!撒谎,不老实交待是吧!”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我们都是犯罪者,我们都被裹挟了!”参与者说。
他还说,中国人有个传统,那就是“法不责众”。 究竟谁是犯罪者,谁是施暴者,谁又是真正的受害者,那就像我们吃的馄饨一样有,有吸引力,你却很容易就误认了馄饨中花花绿绿的佐料一样。
就在那次批斗会后的第二天,李石道和李石清的哥哥——李石夫的墓也被毁了……
那个混乱的年代过后,新的时代开始了。李石道找不到了哥哥李石夫的墓,所以村口那棵老李子树下就经常出现李石道的身影,他经常对着那棵老树说话,村里人早已见怪不怪,也就不管了。
据说,那棵树曾给三兄弟留下过最美的童年记忆。
1989年,村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有个台湾人来了他们村子,说是千方百计才打听到了这里……
李石道颤抖着攥紧弟弟的手。
“我的天爷爷呀,终于见面了啊!”李石清见了哥哥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虽说是“少小离家老大回”,却也是“乡音无改鬓毛衰”,赤子之情不改,兄弟之义永在。
“哥哥,我有罪呀,我有罪呀!”
“那天,咱俩都被美国鬼子俘虏了,之后关在了不同的战俘营里,他们美国人,他们……,你不知道有多残忍啊!”我们想回祖国大陆去,他们就对我们动刑,我们可是受了老鼻子罪了呀。我们总是想着回去,他们就勾结国民党特务,在我们身上刻字,刻上了“杀猪拔毛”“反共救国”,正说着石清就掀起衣服给哥哥展示那些字。
“这些标语在身上,我们想回来也不敢了啊,只好一头栽进了台湾呀!”
“哥啊,这次回来有些奇怪呀,回到这里我受到了这里统战部的接待,他们说我们是台胞,是台湾人,哥哥,我也是山东人,咱山东人啊!”
“我知道,小清,我知道。”
“哥,那些不肯屈服于美国人淫威回来的人我听说以前却受到了不公平的对待,我这个叛徒回来反而成了座上宾,这其中的复杂诡谲怎能不令人唏嘘呢?”
“我受他们接待的时候,把我身上的标语展示给统战部的人看,他们说“没事,这没事,你是被强迫的,这只能怪美国人,怪当初国民党!”
“哥哥呀,我明明是作了叛徒呀!”
“小清,咱先甭提这个,甭提这个好吧!”
“对了,老张头,我听说老张头还活着,他怎么样了啊?”
“唉,石清啊,一言难尽啊,老张头吃的苦比我还多呀!我毕竟当过解放军呀,政府每月还发给我2000块的抚恤金,老张头则只能拿每月300块的最低生活保障金。我还算个老革命,老张头只能算个国民党,他虽然当过国民党兵,可他也打过日本呀!老张头算是国民党远征军一系的,在缅甸,国民党新六军的墓地都快荒废了,那些人虽然是国民党,可也是烈士啊,是为我们全体中国人而战的啊。你看人家日本,为他们自己留在缅甸的那些人修了那么好的墓,还美其名曰什么“死难者之灵”,听说还到处炫耀,那些明明是侵略者,真令人气愤不过!”
那一次,李石清在合作村呆了十几天,心里念叨的却是以前的那个小溪村。
后来,听说。2005年,抗战胜利60周年的时候,政府给老张头补发了一个抗战有功勋章。
2006年,李石清口齿不清的对他女儿说,“李,李,李,家”李石清女儿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难道是爸爸经常跟我提起的他在老家时村口的那棵李子树?”李石清的生命曲线停在了那一刻。
据村里人讲,李石道老人临走的时候也含混不清的说了一句“李子,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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