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骆驼脖子上的驼铃,在经过那座山的时候,显得那么清脆空旷,仿佛走进一个荒芜人烟的沙漠,阿力浦知道这儿离沙漠还有十里地左右,十里地之外是沙漠,十里地的这儿也不见得繁华。
这个小村庄算起来也就二十多户人家,阿力浦不是村里 的人,却在这里呆了三年,阿力浦看着墙上的日历,还是三年前自己从家里带来的,他听广播知道今天离他远去的时间不远了。
够了,在这鬼地方呆够了,他心里默默的骂道。
三年前他刚大学毕业,响应学校号召下到边远山区支教,同一个宿舍的哥们看到他报名,露出狡黠的嬉笑说,阿力浦你这是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啊。
阿力浦知道他指的是什么,这个支教活动,据说满三年后,回城考公务员可以获得优待,还有一系列的保险保障,对于本身就是农村出来的阿力浦非常的诱人,自己没背景,没权没钱,想要在城里落脚谈何容易,反正也苦了那么多年,不在乎在再熬三年。
阿力浦带着这样的憧憬踏上了支教的道路,当他拿着通知书去到这个叫“真姆村”的小学校报道的时候,自己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住了。
所谓的学校,所谓的教室也就是在一座巨大的山,雕琢出的山洞。
课桌,板凳,黑板,也全是用石头雕凿出的,粗糙而简陋,阿力浦第一次在石头凿成的黑板上写字的时候,犹豫了一下,他使劲回忆在大学里那张光滑的黑板上写字的感觉,他想记住那个感觉,生怕在这石头上一写下字,就会忘记那些美好的回忆,就会跟文明进一步远离。
可是阿力浦还是离文明越来越远了,仿佛一下回到了原始部落,他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地方,没有自来水,没有电视信号,没有公路,甚至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厕所,这对爱干净的阿力浦来说,是无法克服的困难,他为此苦恼着,痛苦的憋着,每次都是到忍无可忍了才去方便。
最后,阿力浦看在前途的份上,终于说服了自己,这儿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十二个小孩,年龄参差不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全挤在一个山洞里,阿力浦跟另外一个代课老师,也号称是这个学校的老校长,就轮流给这十二个孩子上课,下课,做操,负责孩子的伙食,住宿。
三年来最后的一个假期终于来了,只要把这些孩子都送走,阿力浦的支教生涯也算是结束了,阿力浦盼望着,回家了,可以回到文明社会了,将有光明的前途等着阿力浦,说不定过一两年谈个女朋友,有稳定的工作,把家安在城里,把父母接到城里享福,这是阿力浦三年来每天都在梦想着的,三年的艰苦环境下支撑着就是这样一个梦想。
一大早,阿力浦等着十二个孩子的家长依次将孩子领走,唯独还剩下最后一个孩子没人来领,阿力浦走向孩子面前说,王弥你的家长怎么没来呢?太阳就快下山了,老师还要赶回城里呢。
王弥是个三年级的学生,他怯生生的说,老师我没人来接。
阿力浦真想问他,他的父母呢?这时候,校长在旁边扯了一下阿力浦的衣角,阿力浦就没再说话了。
老校长走过来摸摸王弥的头说,要不我跟阿力浦老师送你回家吧,到时候阿力浦老师就顺路从你们家那里回城,你觉得怎样?
阿力浦跟王弥同时点头了,两人回家的念头都是那么急切,也顾不得太阳的起落了,就算是月亮陪伴下回家的路依然是那么诱人。
太阳下山之前,老校长从老乡家里借来了一匹骆驼,阿力浦把王弥跟自己的行李搭上两个驼峰的间隔处,自己和校长便一前一后的跟在骆驼脚下,开始上路了,也许阿力浦跟王弥都不知道,此去路上的艰难,也只有在这个小学代课了二十年的老校长知道。
王弥的家距离学校并不远,从学校远眺也就是一座山而已,可是要翻越这座山却需要一天一夜,路上还要过一个沟壑,险滩,特别是现在这个夏天的雨后,昨天刚发布了泥石流的警报,。
本来老校长想挽留阿力浦多住几天,等警报解除了再走,可是王弥想回家的念头比阿力浦更强烈,老校长只有无奈的答应了。
三人一起走在了回家的路上,山路崎岖不平,骆驼走的很慢,刚才还能听到蚊虫嗡嗡的鸣叫声,现在似乎只听到两个大人和一头骆驼的喘息声,王弥有点儿害怕,老校长说,别怕,有我跟阿力浦老师呢。
阿力浦走在后面,听到了,便好奇的问老校长,他一个汉族的孩子怎么会跑来藏地上学呢?
老校长嘿嘿笑道,我也是汉族的呀,我也在这呆了二十年呢,可是那么多年来,条件依然还是那么艰苦,我当年跟王弥的爸爸从汉地的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儿做代课老师,去年王弥的爸爸因为护送学生回家,由于山路的陡峭,不小心掉到了悬崖下了。
老校长有点哽咽的说不下去了。
什么时候这儿才能修起一条通往外面的道路啊!老校长感慨的说,孩子们需要看到外面的世界。
阿力浦有点难过,也有些悲凉,这是我的家乡,我小时候也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下长大的,可是我现在每天脑子里想到的是,怎样逃离它。
是的,走出大山是每个山里孩子的梦想,可是山里孩子,走了一个就少了一个,山里还是依然的贫穷落后,学校依然的简陋不堪,老师依然的匮乏而贫困,阿力浦知道老校长长期咳嗽却不见他去看过一次医生。
老校长每次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时候,便会自我解嘲的说,我打定主意要去看医生的时候,它不咳,我一忙起来,它就咳,看来这个咳嗽是要跟我躲迷藏了。
这时天上的月亮也升起来了,伴着星星的亮光,阿力浦从来没发现藏地的夜晚原来是那么的美,可是阿力浦极力将那些念头压在心里,不想涌上心头,他害怕自己一动情,回城的念头便会动摇,自己苦了那么多年,美好的生活在向自己招手呢。
半夜的时候,才走到山脚下,骆驼实在不愿意爬山了,忸怩的在原地打转,老校长说,只能在山脚下露宿了,等明天天一亮再赶路吧。
阿力浦很累了,他安顿好王弥跟骆驼,便躲进帐篷想睡觉了,校长说,我到上游看看,这两天县里发布泥石流的警报呢,我去观察一下,看有没有危险。
阿力浦说,这几天都没下雨,怎么可能有泥石流,你太多心了。
老校长还是憨憨的笑道,我就是有点儿不放心,没事,你先睡吧。说完他又干咳了几声,消失在夜色中了。
阿力浦很快进到了梦乡,梦里的生活是那么丰富多彩,梦里的家是那么窗明几净,梦里的父母正慈祥的等着他的归来,阿力浦感觉那不是梦,那是真切的思念,是想家的味道。
突然他在懵懂中被用力的推醒了,老校长在竭力的吼叫着,快起来,快起来,泥石流来了。
阿力浦打了个激灵,一骨碌跳起来,也顾不上穿衣服裤子,就往外跑,一转身发现王弥没出来,便又钻进帐篷,看见老校长正吃力的抱起睡梦中的王弥,阿力浦说,我来吧,我力气大。
老校长着急的说,两人一起抬吧,快走,行李别拿了。
两人便轮流的背着王弥往回头的路跑,老校长急切的说,这样不行,这都是低矮的洼地,我们跑不过泥石流的,要往高处走。
阿力浦听老校长这么一说,才看清他们所在的地方,原来是两座高峰之间的凹槽里,他看看两边的山峰,嶙峋古怪,像是面目狰狞的山石妖精,他似乎听到不远处的轰隆声了,那是泥石流所到之处的风卷残云声。
阿力浦顾不得许多了,往旁边的一个山头爬去,王弥也在剧烈的震颤中惊醒了,跌跌撞撞的跟在阿力浦身后,老校长喘着浓重的呼吸声,不时的咳嗽着,渐渐掉到了后面。
阿力浦跟王弥一口气爬上了最高的地势,两人喘着粗气互相问道,校长呢,他怎么没跟上来吗?
阿力浦往远方眺望一股洪流似乎奔腾的巨浪飞射而下,阿力浦心猛的揪紧了,叮嘱王弥原地不动,自己去接应校长,阿力浦又往山下爬着滚了一公里多,才发现老校长已经趴在路边,艰难的挪动着脚步。
阿力浦爬到老校长身边说道,校长我背你吧,老校长听到声音,睁开眼睛胸口一起一伏,推开阿力浦的双手,孱弱的说道,阿力浦老师,我,我知道自己的事,你别费心了,我的病已经不行了,我只想麻烦你一件事,可以吗?
阿力浦看着老校长的脸,在黑暗的夜色里显得那么苍白,老校长说,我想让你打个报告给县政府,就说我是救人牺牲的,希望能领取见义勇为的奖金,把奖金拿来修路,如果还有剩下的,就给孩子们买几本课外书,他们需要知道外面的世界。
阿力浦伸手过来扶起老校长,鼻子一阵酸涩,眼睛不敢看他,就想把他背到自己的背上。
老校长再一次推开他的手说,你带着孩子快走吧,别耽误了孩子。声音更游弱了,仿佛梗在咽喉里出不来,快走啊,阿力浦……
阿力浦使劲往山上爬的时候,一股泥浆喷薄而下,淹没了山脚下的路,王弥看到只有阿力浦回来,哭着问道,校长伯伯呢?
阿力浦迟疑了一下,沉重的说道,校长为了救我,自己牺牲了。说完,颓然的跌坐在地,只听见王弥可怜的哭叫声。
阿力浦知道,他需要先让王弥相信,老校长是见义勇为牺牲的。
阿力浦回到县城的时候,跟每个老校长有关系人的人说,老校长是见义勇为牺牲的,他不厌其烦的跟别人说这个事,后来又打了报告到县里要求评定老校长的英雄事迹。
有一个省城来的记者听说了这个事,又帮阿力浦把报告递到了省政府,并在省里的媒体报道了这样一个小山村里一个小学校跟一个老校长的事迹,人们才开始关注起这个在地图上找不到的小山村。
半年后省里派来了施工队,把学校跟县城的路修好了,建起了新的校舍,老校长也被追认为烈士了,他的妻子孩子拿着抚恤金哭了一宿。
又过了半年,阿力浦没有回到城里,他在新学校的门口,迎接新入学的学生,学生们纷纷有礼貌的向他行礼道:阿力浦校长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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