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五
钱五,五十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后,头发全白了,瘦嶙嶙的身子弯弯的背,木瓜般的脸上满是皱纹,皱纹里的小眼睛老是眯着像睁不开似的。不知那个村里人在他的名字中嵌了一个“老”字,去掉了一个“钱”姓,唤做“老五”。
公元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未,已经六十多岁的老五是竹村最穷的一户。他体力差,挥起铁耙时人就象叶子直发飘。庄稼地里的活只拣轻的做,工分自然低,只能靠一点副业勉强度日。可村里人知道,解放前他家里日子很殷实,曾有十几亩地,四间瓦房,有老婆,还有儿子。只是儿子十岁那年,他老婆生鼓胀病死了。算命先生说他一生只该娶一个老婆。他就把对儿子的爱全部体现在酒精上,儿子十一二岁时,老五就让他学喝酒,起先儿子喝第一口酒后,脸孔呛得象个酱猪头似的,在家发了一通酒疯后,还足足醉睡了一天一夜。以后一见父亲揭着酒瓶盖就像见了阎王殿似的逃,硬是让老五抓着胳膊揿着牛头吃草,慢慢地对酒有了瘾。十七八岁时,他便成了远近一带有名的酒鬼,好喝懒做,整天到城里去喝酒,一天醉到晚,只有睡着才太平一点。
老五一看坏了,儿子连看见女人也卵子不震动了,他苦口婆心却再也唤不醒儿子那颗醉了的心。老五的家业就往下败了。后来,又遭了几次天灾人祸,他的地便逐渐减少了。一次晚上,他儿子喝醉了,哼着小调,从城里回家,蹒跚地走在塘河边,不料一阵大风把他吹进了河里淹死了。
解放后,他的瓦房破得没法修,四间变两间,两间拆成一间,到了六十代未,那间瓦房也改成了草棚。可幸运的是,那时他正好赶上了穷光荣的时代,在土改时被定为“地富”的自然被打入另册。老五空担心他们挖他十几亩地、四间瓦房的根底,终觉得自己穷的还不够,尤其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让老五好不惊心。那天,他收工回家,在金色的夕阳下,老远看着自己的草棚在屋后茂密的翠竹衬托下,像一座精致而又神秘的古堡,很有富贵气,谁知道你老五屋里究竟有藏着些啥宝贝……晚上,那幢富贵气的草棚老使老五从梦中惊醒。于是,老五兴致一起,趁月色就把墙壁凿出几个洞,好让大家老远就能透过壁洞,看清他只有一张铺和一付灶头的房间。为显穷相,他还特地在蛮好的裤子膝盖上,补上两大块和裤子面料颜色相反的补钉。头发干脆几个月剃一次,胡子拉碴,露出一双因贫穷而神气的小眼睛,不时地对比他富的四邻五舍扁着嘴眯上一眼。
其实,老五也是个酒鬼,以前他父亲喝酒,他就坐在父亲的膝盖上,父亲用筷醮着杯中的酒让他舔,舔出了一个少年酒坛子。先前,他每天清早进城卖完了自留地的产的东西,第一件事就是去酒店。他对酒店有种特殊的敏感,能老远从喧闹的街坊市场上,分辨出小酒店在招徕生意的吆喝声和酒盅叮叮相碰的声音。每当此时,他立即会感到腮巴骨一阵刺酸,从舌根深处滑出了一缕酸水。这时,他便不由得弯着背,加快了脚步,一到酒店,就拣一只靠街面的位子坐着喝酒,把装着时鲜果蔬的元宝篮放在脚边,一杆提秤搁在篮上,半靠着桌子半对过往的行人端起了酒杯。他喝酒也没有能力讲究下酒的菜,一碟油沸豆瓣,甚至几根酱菜都可以自酌自乐。
从城里回竹村只有一九路,走不了多少时辰,就到了三里亭,在那里他靠着廊柱歇歇脚,抽一袋旱烟,眯眼看看塘河里各种来往的船只:有满船披麻戴孝号啕大哭的送丧船,有迎娶嫁女披红挂绿的婚喜船,有妇摇橹,夫撒网的捉鱼船……看着看着他眼前浮现出儿子那张浸胖的脸。要是儿子还在,他大概最起码该做爷爷了。每当此时,他总感到一种前所未有孤独,中年丧妻丧子,是人生多大苦难啊!这一世也就像眼前的船一样一晃而过了,他叹了一口气,在鞋底上磕了磕旱烟灰,起身再穿过一片桑地,走过一座小石桥,转个弯,一棵大柿树下,便是村里开的一家酒酱店。他的老朋友,一个叫全福的胖老头,老远就咧着一张没了牙齿的大嘴,嘻嘻地笑着举举手中的酒勺,让他晚上来喝酒。
太阳偏西时,老五从自留地上回家,放好了锄头铁耙后,便到全福的小店喝酒。
全福的小店只有半开间门面,特地为附近村子的农民方便而开的,绝不招待酒客,一则是因为地上摆满了各种灰土土的甏和开封甏头泥,地上油泥泥的很污糟;二则大家也不愿在这不是瞌鼻子就是碰屁股的巴掌地方喝。而对老五却破例。倒不是说老五个老孤身,主要是老五在这里一喝,会引来附近一些村里人和老五寻开心,嘻嘻哈哈一通。全福虽然不爱说话,可他心里爱热闹,咧着嘴附和着大家哈哈地笑。
老五就靠在一张直角柜台的角上,坐在翻了个身的酒甏上,搁着二郎腿咪酒,那双带着得意的小眼睛眯成了缝。他的酒量已经不大了,二盅下肚后便兴奋了起来。他做出许多发噱的动作,弯着背,学着《三叉口》暗中打斗的动作,周围的闲人都看着他笑,有人还折了一根桑树枝,让他当刀对着酒甏跳来跳去舞动一番。最后,全福便赏给了他小半盅酒,打烊时扶着他顺路回家。
渐渐地,他在酒酱店里偶尔听到了人们对他从前的议论,不就是这十来亩地和四间瓦房吗?够了,幸亏让败家子败完了,即使如此,人们谈论起这些,也足以让他难于抬头。他减少了去酒店的次数,偶尔去了,也拣点宝塔菜之类的酱菜下酒,而从前围观他的村里人也去参加了各种狂热运动,老五不再是酒店里人们关心的对象,有人看见他,再多说了一句:叫花子嫖妓院——穷开心。他听了便会得意地舔一舔嘴角的酒水,说,老了,等死!要是有人感慨地说:你从前的日子还不错!他会红着脸,扯开话头。
最让他震惊的是,那个毒热的早上,他在城里的小酒店喝酒卖菜,老远就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人们纷纷上街驻足远眺,隐隐听到一阵阵铿锵激越的口号声此起彼伏,只见从那边挤过来的行人擦着汗水,情绪激动地说是“地富反坏”分子在游街。
老五踮起脚看,只看见远处一片黑压压的人头中间有一排晃动的高帽子,像一群怪兽,被人们训服地围着驱赶着艰难地由远而近。
老五解开夏布短袖的扣子,索性一脚踏上凳子看个清楚。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他的眼帘:他戴了一顶马粪纸糊的高帽子,身上穿了一套人们印象中的地主服装,黑色长衫,外面罩了一件栗色的马褂,走在队伍的第一个。惨白的胖脸上挂满了汗水,没有牙齿的嘴唇在哆嗦着喊着打倒自己姓名的口号。
哟,倒霉的全福!老五抽了一口冷气,用衣角擦了擦头上虚汗,不禁为自己庆幸。从前他的家产和全福差不多,可全福如今却落到了这个地步,还真多亏了那个败家子。
此后,他路过全福的家门,都要为他叹上一口气呢。
有一次,队里造共育室,看中他屋后的竹子,他舍不得。他喜欢这个竹园,那是他爷爷种的,倘使自己家里缺少铁耙、洋锹柄,他也宁肯到街头上去买也舍不得砍掉自家竹园里的一根竹子。他觉得那竹园是他暗暗思念从前的场地。只是有一天,他听说,谁家富不富,只要看他的竹园兴不兴。
老五听后,偷偷地跑到屋后看自己竹园。发现那阴翳蔽日的竹子黑压压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绿云,十分神气、茂盛,和他从前的家产般配。
当夜,他就拼了老命,把竹子一根一根全部砍得躺在了地上,让队里无偿拉去。没几天,不知为啥,他生了一场大病,大病期间,队长买了几包雪片糕到他家看望他,还送给了他一张奖状,说他经济不宽裕却一心为队里着想。他感动得泪水涌满了眼眶。这天,病就奇迹般的好了。
老五古稀之年的时候,让他穷的很光彩的时代过去了。他也在几年前成了五保户,过着温饱的日子。可如今他看着村里人一个个都一门心思想着法子发财,什么庄稼都敢种,什么牲口都敢养,开始吃得好了,穿得也时髦了,面孔上都露出了从未有过的喜气,全福更是整天咧着没齿的嘴,样子像是刚从睡梦中笑醒了似的。老五只感到自己屈,想,他要是再年轻十几岁,凭他的劲头和还不算笨的脑子,也许还能发上一把,这倒真正符合他性格,他觉得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祖上精明勤劳的成份,他本不是靠别人救济度日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许还有能力找个老伴来共渡晚年,特别是村里的寡妇四宝,他还真有点想法,怎奈四宝从前是大户人家的丫头,染上了城里大户人家的派头,爱干净,讲体面,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渍迹,花白的头发编成了一根长辫,盘在脑后,插一根鎏金的银钗,腰背不见弯曲。在同年龄人中是最俏的。想来最让老五心跳的是,四宝给孩子喂奶时,从不像村里其他女人,不避外人,捞开大襟布衫,掐着奶头塞进孩子的嘴里。而四宝即使在田里干活,奶孩子总也要找一个角落,或寻一处有遮挡的树荫。有一次老五刚从一个草垛后撒尿出来,正撞见四宝把红红的奶子塞进孩子的嘴里。老五脑子嗡地一下,好象四宝把奶子塞进了他的脑子里,全身一阵电麻,血直往上冲,心里却一片空白。此后,老五眼睛里始终都抹不去四宝那红白分明的大奶子,平时也总会不由自主地在四宝的胸前扫一眼,好像他在那里偷了什么似的,心里虚虚的。当然,四宝笑时微微露出的金牙齿也是令他心神不定的原因之一。
老五要试试自己的力量,看看是不是还有能力实现自己的愿望。他走到屋后的灶间,三下二下搬走了一堆稻草,露出了一块青磨石,年青时他能轻松举起。他往手上吐了一口唾沫,双手一搓,用力一搬,居然还能把磨石挪一个地方。这时,他不经意间从窗外注意到了全福几天前已经把四间破房翻造成了新楼房,雄赳赳地俯视着他的草棚,他内心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妒忌,他狠狠地跺了跺脚,唠叨着,我从前比你还富呢,你神气点啥!
他决定退出五保户。大队考虑他的年龄和体力,仍把他当五保户。他却生气地把钱坚决地退给了大队说,我会生活得很好,以后不会比谁差。
从此,老五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他跨向富裕的第一步,就是先把那些捅出的墙洞补实,又用报纸糊好门板缝。第二步就是他不再到小酒店去喝他塌台的苦酒了。起先全福唤他喝酒,他说:不喝了,家里有好酒菜。后来老五看着全福的新楼房越看越不顺眼,干脆对全福的招呼报以冷淡。每天晚上熄了灯,关着门喝他的盐浸豆下酒。
说实在,他想富裕,却又不知从何开始,想来想去还是养几只羊不用犯大本钱。前几天他知道四宝有几只小羊要卖,他觉得这事可一带二便。他马上在屋里换了件出客的衣服,刚跨出门又想起自己的脸该是啥样子了,可翻遍了屋角落,也找不到一面镜子。他忽然想到早晨路过后屋的垃圾堆,有一面破镜子反射着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他把破镜子拾了回来,放到嘴边呵了口气,用衣袖擦了擦,到屋里玻璃窗前对着光照了起来。突然,他被眼前的老头吓了一跳,他那满脸的皱纹像一团捏皱的土布,脸上的鼻子眼睛都生在沟沟缝缝里,唯有鼻尖上那颗大红的痣依然十分饱满,这才使他想起原来镜中的人正是他自己。他又把镜子往上折了折,发现头上只稀稀疏疏地生着一些白发,完全不像从前的样子了。这张脸到四宝家还不让四宝看扁了?可话又说回来,平时遇上四宝总是四宝老远就对他打招呼,眼神里看得出四宝没有嫌他,有时还托他到城里买点肥皂毛巾等小百货呢,他挺了下怎么也挺不直的腰到了四宝家,只见四宝在喂羊草,羊棚里的羊都伸着头颈,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冲着四宝“咩咩”地叫。
老五向四宝直说来意。
四宝把草蒌里的草全倒进羊圈,让老五到屋里坐。
老五跟在四宝后面,看着四宝清爽干练的背影,心嘣嘣直跳。要是家里有四宝这样一个女人,真的不愁富不了!老五心里想着坐在竹椅上,四宝端来了一盏茶,整理八仙桌上的杂物。他抬头就看见四宝胸前汗湿了一块,马上把目光转到边上。四宝边忙着手里的活,边劝他养羊管养羊,五保户不要退了,年纪大了,该留条后路。
老五脸一红,赶紧说自己年纪虽不小了,但屋里的那块近百斤的磨石还搬得动,力气还好,四宝知道老五要面子,便把话引上正路,说羊让他先赶回家,钱等以后羊养大了卖了再还。
老五那里肯,他从袋里摸出积余下来的十几块钱就递给四宝。
四宝将老五的手推开,说自己不缺钱,让老五留着急需时备用。
老五碰到四宝细软的手,刹时感觉像触电,一阵晕眩,混浊的眼睛里顿时发出了光彩,他一阵冲动,便抓着四宝的腕,硬要将钱塞进四宝的手心里。
这时,全福走了进来,也只当不见这番拉扯,只是面带着几分愠色和老五打了个照面,便跟四宝说是他女儿为感谢四宝做的几双婴儿的鞋子,特地送给她一块布料。
四宝看着老五神情呆滞,便生气地甩掉了他的手,红着脸接过了布料,就催老五去羊圈里捉羊。
路上老五赶着三只羊,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莫非全福和四宝真的好上了,看他们的神态,看四宝接过布料毫不客气的样子,必定有缘故。记得年青时就听说全福帮四宝到桑园地里去采叶,那知全福桑叶没采,却把手伸到了四宝上衣里去采四宝的奶子,四宝“咯咯”的笑声让路过的村里人听到,后来传到四宝的男人耳里,还打了四宝一巴掌。如今全福的老伴去年过世了,全福的子女都在城里,全福那四间新房子的确在村里有派头,他怎能甘心一个人过。
从此,不管刮风下雨,老五放羊从不间断,他还背了一只竹篓,顺便在路上捡一些废铜烂铁、柴禾,去城里换点钱。逢雨天,他把装尿素的塑料袋披在羊背上,用草绳象捆稻草一样,把塑料袋连同羊捆了几道,自己头上也兜一张叠成三角形的塑料袋,手里捏了一根竹梢,老远看去,弯着背的老五和羊还真的难于区别。
当然,老五最担心的是冬天,全福知道他没啥保暖的,曾给了他一件打了补钉的棉大衣。老五像受侮辱似的,把大衣扔在地上说全福是拿了破烂货当龙袍,你自己穿着做老新官人吧!
全福看着远去的老五背影,气得二片厚嘴直打抖,睁大的小眼睛半天也闭不上。他打了自己一个耳光,说,贱!贱!
的确老五没有棉衣,也没有足够的脂肪抵御寒冷。忽然,他看到堆在床上的一条破絮,高兴地拍了一下大腿,立马在破絮的中间剪了一个洞,往头上一套,外面再罩件大布衫,把露在外边的棉絮塞进裤腰里,用草绳在棉袄上扎了一道,虽然不舒服,却也暖烘烘的。
老五自从有了这件棉袄后,每当走过全福的小酒店,就埋怨这个老天怎么一点也不冷。他还常常在村里人面前拿全福作对照,说:全福神气个屁,从前我的家产比全福多一甏铜钿,都是那个不争气的小子,把它全拿去换了酒喝。就算我没有这甏铜钿,我也不比全福蹩脚。
此后,每当他放羊经过全福的四间新楼房时,总是有意识地挺着胸,连咳嗽也比以往响。他用竹梢,使劲地抽打着羊,好像痛快地打在全福身上。他要把对全福的忌恨以及对四宝说不清的情绪,全部发泄在羊身上,嘴里特别高声地吆喝着:“驾——嘘”。那三只羊也好象理解主人的心思,傲慢地昂着头,在全福的家门口仪仗队似地“啪嗒啪嗒”踩出了雄壮的脚步声。当走到全福的蝴蝶门前,他还有意自言自语地说:要不是我儿子败了家产,说不定那时游街应该是我排在前头。说着这些,他就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又高喝一声“驾——嘘”!
养羊的老五近来变得爱讲故事了。故事的情节总离不开一个放羊老头了发了横财又讨了老婆的内容,村里人就跟他开玩笑,问老五:啥时拾到金子讨老婆?要不是四宝和全福好了,四宝和你也般配。
老五心想四宝和全福的事看来是真的,心想:难道这女人真的犯贱,欢喜戴高帽子游街的人?那天他喝了一盏酒,乘着三分酒意来到了四宝家,四宝和二个孙子正在吃饭,八仙桌上有韭菜南瓜、头芽菜炒咸菜,还有一盘螺蛳。
老五说,吃得介苦啊!
你今天吃点啥?脸孔通红,有好吃的不拿点过来!四宝知道他没啥好吃,用话来激他。
买点爆鱼和猪头肉,好吃,就吃光了。
说着老五用小指甲在剔着牙缝里嵌着的榨菜菜筋,然而把它弹在老远的蚕匾里。
老五对四宝说,到年底,自己大概有四、五百块钱可以积蓄,不消几年,自己也可像全福一样造房子了。
四宝“卟哧”一声差点把饭喷出来,马上用手捂着。
老五看见有几颗饭粒搁在四宝突出的胸前。
老五觉得没趣,便借着酒兴对四宝说全福结婚时的一个笑话。四宝夺过话头说,知道知道,不就是全福结婚那天吃酒时,站起来夹圆桌中间的酥羊肉,因个子矮,夹不到,一下子把圆桌揿翻了。这又没啥好笑!人家说你下雨披只塑料袋,也分不清是羊还是人呢。
四宝的两个孙子笑了起来,都说:五爷爷像只羊,五爷爷像只羊。
老五头脑还是清醒的,知道四宝已经蛤蟆吃秤砣铁了心,便来个自落台。他摸着孩子的头说,那就叫我一羊爷爷。
羊爷爷,羊爷爷!
老五把早已经准备好的零钱,给四宝两个孙子一人一块。四宝要让孩子还给老五,老五已经快步走出了四宝的家。路上,老五骂自己真是夜壶水灌糊了,人家差不多都要上床了还拎不清。于是,老五想出了许多糟塌他们的话:蟑螂配灶鸡,一对好夫妻;瓮鼻子碰上臭猪头;污苍蝇叮臭肉……
自此老五再也不想到四宝家去,只是欠四宝的小羊钱已经用完了,一定要等到年底才了结,所以不好意思跟四宝扯破脸皮,而他的生活更是吃了上顿找下顿,这使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担心。
第二天,他关在屋里喝闷酒,才吃了几口,只听见有人在敲他的门,他担心人家看见他穷喝酒,急得一时说错了口:老五不在,放羊去了。
话音刚落,老五听到外面嘻嘻的笑声,知道自己说错了口,他急忙一仰脖子,把酒倒进了肚子里,立即爬到那张破竹榻上,有意把竹榻弄得“吱呀吱呀”地响一阵才说:噢,来了,我真睡糊涂了。
他把门一开,却不见一个人影。他狠狠地骂了一声:他娘的,谁在寻开心!
这时,他门前的草垛后面探出了三颗头,两颗是四宝的孙子,一颗是全福的孙女。三颗头上的嘴齐张着喊:羊爷爷,羊爷爷。
老五牙齿咬得嘣嘣响,恨不得将三颗头抓起来相互碰撞一番。但又碍于四宝的面子,只是低声地骂着:放你娘的屁,你们真当老子开钱庄。他把门猛地一碰,吓得三个孩子四散逃走。
老五感到这顿酒吃得不过瘾,好像若有所失。他把空酒瓶倒了个身,用舌头贪婪地舔着从瓶里淌下来的酒滴,来冲淡这一刻的愤闷。
随着日子的过去,老五的日常生活已经难于维持了。全福也发现他有个把星期没有从城里打酒回来,他让四宝劝他把羊卖了,还是做个五保户太平。
四宝说:他还欠着我的小羊钱,我去劝他卖羊,不是让他觉得在逼他还债,这个老五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我看他这几天可能吃了上顿没下顿呢,连走路都跛脚啷当,要不跟队里反映一下,让队里去做他的思想工作。
那天,队长掮了一袋米,拿了二十元钱到老五家。开门进去,只见老五正把吃着的半个山芋塞进了袖口。
队长只当不见,说:这钱是队里为你积下的五保户费,这袋子米是全福让我送给你的。
老五听了鼻子一酸,差点流下眼泪。他为了掩饰,低着头,故意轻松地用脚在泥地上划动,口气硬梆梆地说:用不着,我日子过得蛮好,全福有啥面孔来送米给我!我这辈子用不着他接济,他也不想想,我从前还比他富呢。
队长一想,坏了,全福交给他米时,要他不要说是他送的。队长不知个中缘故,还以为全福做好事不留名,做队长的总想把好事讲明白,也让群众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不料却触痛了老五的痛筋。队长莫明其妙地碰了一个钉子,只好掮着米离开了老五家,走出了几步,又回过头来说:有啥困难跟我说,别硬撑着!
老五把门碰得应天响。
全福从队长手里接过老五退回的米,皱着眉头直怪队长多嘴。
四宝说队长也是好心,就是老五没有领会意思。
全福突然记起了什么,搔搔自己的后脑勺说:这几天我总觉得山芋地里像有人来挖过山芋,莫非是老五来挖山芋当饭吃?
四宝手背敲着手心说:不错不错,定是老五来挖的,我们只当不知晓,待冬天羊肉俏时,老五把羊卖了,也好让他顺顺利利地度一段日子了,反正船到桥头自会直的。
全福口里应诺着,心里不开心,总觉得老五太缺乏人情味,明里送给他的不要,却在暗地里偷,啥时也要揭揭他的老底。
却说老五已经有几天没有吃饭了,到全福的地里挖的山芋快要吃光了,他只能再去挖点来,等到腊月把羊卖了,到时还四宝的钱时,再买点东西还还他们,也算清白了。
于是,老五乘着天黑,背了只竹篓,到全福承包地里挖山芋。这时正巧全福从四宝家出来,路过自家的地,发现地里有个黑影在晃动,而且传来了扯断山芋藤的啪啪声。
谁!全福大喝一声说:啥事不能做,要做贼!
正在全神贯注挖山芋的老五,一看地边有个胖老头影子,吓得连滚带爬地逃着。全福顺手从篱笆上拔下一根棍子追了上去。
那老五又饿又累,跑了几步就瘫倒在地上,低着头,等候发落。
全福借着星光一看,是老五,他像个木头人,手里还捏着个大山芋。全福有些后悔,他干咳似地笑笑说:是老五啊,我当是谁呢,山芋多吃了会气闷的,还是上我家把那袋米掮去吧,顺便喝上一盅,明天我还要请你喝喜酒呢。
老五呆呆地低头坐着,像一座木雕。
全福心想凭自己的这张嘴是无法劝说老五的,只是要老五早点回家,免得冻坏了,便顾自走了。
第二天,四宝早早就起床了,发现自己的羊棚里多了三只肥硕的羊。仔细一看,发现是老五的。老五的羊头颈里是挂铃铛的。她感到奇怪,莫非老五知道他们要结婚就把羊卖给他们。
她便到老五家问个究竟。老五的门开着,却不见人,便将此事告诉全福。全福觉得有得蹊跷,便发动村里人四处寻找。结果连城里的每一家酒店都找遍了,也不见老五的影子。全福又找到了山芋地里,只见地里还丢了一只空竹篓,老五坐瘪的山芋藤上还扔着两只山芋。
又一天,四宝的两个孙子到附近的池塘里钓虾,拨开水草,发现水草下有黑乎乎的东西,他们好奇地用竹杆去捞。一捞,立即剧叫了起来。
大人们闻声赶来,孩子连话也说不出,只是指指脚边下的水草。
人们把这黑沉沉的东西捞了起来,才看清是老五肿胀得变了形的脸……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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