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商品粮的梦（续）

又一个晚上，我听三姐给二姐说：“我替你找他了，他说他尽快会离婚，让你放心！”

我偷偷地伸头从被窝里往外看，发现二姐脸上荡漾着微笑。

三姐却苦着脸叹息着：“他怎么也不来找我了呢？”

“那你去找他了吗？”二姐问。

三姐摇摇头：“我到我和他约会的地方去过几次，他都没来，我又怎么好意思去找他？前一段时间都是娘害得我没法给他联系，他一定认为我们家不同意，才不会来找我。”

“那我去找他，问他是否真爱你？”

三姐没有吭声。

后来经过二姐的打听，那个南通的工人已经调走了。三姐听了连哭三天，说自己的命苦。

计划生育如火如荼地开展起来了。当地政府怕本大队的妇联主任拉不下脸，不好开展工作，就互相换大队的妇联主任去做工作。二姐被抽调到离家十多里的一个大队去工作。她带领大家拉“一对夫妇生一个孩子好！”、“谁说女子不如男！”、“妇女能项半边天”、“生一个光荣！”的横幅，贴“生男生女一个样！”“计划生育方针，任何人都不能违抗！”等标语。然后走家窜户去摸底调查和给人们做动员工作，让人家少生优生，干得热火朝天。其中有人举报说某个妇女连生了两个女儿，又一次怀了孕。二姐回报了上级后，上级就让她带领几个妇女去把那女的拉去公社做流产手术。当那妇女的丈夫得知流产掉的是个男孩时，他发疯地找我二姐赔他的儿子，说我二姐她们断了他的后和香火，说自己活得没有意思了，逮住我二姐她们就揍了一顿，如果不是人拉着，那人一定会把我二姐她们打死。

记得，那天，我正在家写作业，远远地看到二姐头发凌乱、满脸泪痕、满身灰土地回来。我吓坏了，也吓得浑身哆嗦。就赶快喊爹娘过来，爹娘从哭泣的二姐口里知道了情况，怕二姐再有个好歹，就说什么也不让我二姐再干妇女主任。

晚上睡觉，我听到我二姐和我三姐的说话声：“二姐，你喜欢的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二姐叹息了一声悠悠地说：“他只是让我好好干，说年底他就调到县里去了，然后把我也调到县里去，还说让我放心，一定会让我吃到商品粮。”

“你相信他的话？”

“相信怎么样？不相信又怎么样？”

“相信他，就让他现在离婚娶你；不相信他就赶快离开他，省得你还记挂着他。”

二姐长出口气不再言语。好半晌哭泣着说：“今天他带领我和几个妇女干部一块下去做检查工作，走在半路上，那个被打掉儿子的妇女的丈夫带两个人拿棍子追上来就打我和另两个妇女，他竟不拉那些人，而是说快跑，我没有他跑的快，那男人抓住我的头发摁在地上打，他竟回头看了不拉一下。不但不拉架还怕自己被打就快速地跑开了。你说这样的人还怎么信任他？”

“那就赶快不要想他了？”

二姐沉默了半晌哽咽着说：“你说的好听，可我怕我的肚子里有了他的孩子。”

“啊！二姐，你怎么这么傻呀？”

二姐哭泣着：“他赌咒发誓说他爱我，以后一定会娶我，我才相信他的。”

“那你去告诉他，说你有了他的孩子，看他怎么说？”

“好妹妹，你一定不要告诉咱父母，否则我就没有活得了，”二姐的话我勉强能够听见，但为了更能听清楚她们的谈话，我把蒙着头的被子拉开。

三姐压低声音保证着：“我一定不告诉，那你一定要快，省得爹娘看出来。”

我听了直在被窝里打哆嗦，预感到大的灾难要来临了，更怕二姐没命了。

第二天，二姐要去上班，父母说什么也不让她去了。并把二姐锁的西间里。二姐哭闹也没有办法。

但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震惊了二姐。邻村大队的一个妇女主任，也是我二姐的同事，因为在计划生育中得罪了某个人，竟有人在晚上爬到她家的院子里，在她家的水缸里放了毒。结果她的丈夫和女儿吃了饭后就死了。庆幸的是她没有吃，因为她一大早就被同事喊走了。等到她回家，她的丈夫和女儿早已咽气了。

二姐毕竟是个妇女，听到这一切，心寒了。

晚上睡觉，我不敢睡着，偷偷地在被卧里听她们讲话。只听三姐说：“我找他了，他还说他爱你的，让你耐心等待，他马上和妻子离婚，然后娶你。”

“他说过好几次要和妻子离婚，可他妻子不肯”，二姐说完叹了口气：“他如果真不娶我，我就只有去死了。”

我连忙爬起来抱住二姐哭喊着：“二姐，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

我的嚎啕大哭惊醒了东间睡觉的爹娘，娘披着一件补了很多补丁的棉袄过来拉亮灯问：“怎么回事？”

二姐怕我说出来，就用手捂住我的嘴说：“她做了一个害怕的梦。”

“那你眼里怎么还有泪？”娘追问。

三姐接过来说：“二姐想想前天被人打就哭了。”

“二妮子，我告诉你，你二舅明天就带个小伙子来给你相亲，你要打起精神来，不许哭了。天不早了，赶快睡觉！莲花跟我去睡！”

我不肯，就紧紧抱住二姐，闹着要跟二姐睡。她们没有办法，娘只好拉灭灯，走了出去。

“不好了，你二妮子跳河了，快去救她”，一大早，我还在睡梦中，就听到一个人高喊。我急忙爬起来，披上棉袄和单裤跑到院子里去看，发现家里的人都往外跑。我不顾天寒，也跟着跑过去，发现大家都往村卫生所跑。等跑到地方，我才从人缝里挤进去，发现二姐头发湿淋，脸色苍白地躺在一个床上，正打吊瓶呢！我不知怎么回事？明明夜里我还抱着二姐睡的，她怎么去跳河呢？

听救她的二愣子说，他一大早去微山湖摸鱼，走到村后的路边，离很远就发现二姐从后村来，来到河边，她就快速地跳到河里去了。于是他就跑过去救她上来。

二姐得救了，可她却变得呆傻了，好像不认识了我们。我喊她，她也不应，眼皮也不抬看一眼。我哭了，哭得好伤心，伤心啊！三姐把二姐的情况告诉了父母。我父亲那个气啊！简直是怒发冲冠，拿起铁锹就去找欺负我二姐的那个人去算帐。我娘怕出人命，死活拉着不让他去。二姐的情况，生产队长看在眼里，就把情况快速地反映到公社里，公社书记把那人给开除了，并补偿给我二姐一笔钱才算了事。

庆幸的事，我二姐没有怀孕。以后的日子里，娘天天守着二姐，给她梳头，给她喂饭，给她换衣服，哭着说自己是多么喜欢她，多么不容易把她养大，说你如果死了我也不活了等等。

三姐也不再想三想四，变得乖巧了许多，回家帮娘干这干那。我也是如此。

就这样，一心想找个有文化、有地位的二姐却和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家里很穷，靠修理机器的男青年见了一次面就仓促地结婚了，嫁到离家几十里外的另一个公社去了。记得临走那天，二姐却清醒地哭着给我说：“莲花，农村太封建，太愚昧、太保守，你一定要走出农村去。二姐这一辈子完了，你一定要给我们争口气，做出个样子出来，让他们不要小瞧了咱妇女。”

我问二姐：“你为什么要嫁给他？”

二姐说：“我已经不小了，二十五岁的大姑娘，再不嫁人咱爹娘就没有脸面见人了。”

其实，我已经明白，二姐是怕了，是想逃避这个村庄了，人的复杂是我们难以想象的。我也不敢想象，但我的愿望就是摆脱这个现实。但嫁人是不可能的，更不是我愿意的，摆脱这个现实唯一的出路就是上学。尽管周围邻居一而再，再而三地给我泼冷水，说：“你二姐这么要强又怎么样，不还是嫁给老农民吗？”“生就的农村命，不要给命抗争了，人是争不过命的。”“祖祖辈辈都是这样活，认命算了，你看你个小丫头，上什么学，上再高不也是嫁人吗？”

我不想给她们反驳，她们也听不进我的反驳。但我就是感觉农村压抑，压抑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就想往高处往远处去，我不信爬得高见不到“彩虹”。

大姐、二姐嫁人了，三姐也二十五岁了。三姐看二姐的梦破灭了，三姐也不再做梦。而是听从媒人的劝说和一位十里外的年轻小伙子定了亲。对方给三姐买了衣服，送了礼金，就差没有登记结婚了。“真是天有不测风云”，正在三姐准备做新娘子的时候，一个噩耗传来，那个男子因为半夜里去偷人家的牛想去卖了换钱被抓，结果被判刑蹲监狱。三姐哭自己的命苦。大姐、二姐安慰她：“说不定还是好事呢！这让你提前认识了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和他没有缘分，好的还在后面呢！”

三姐不再相信有好事降临，一两年里不愿意再找对象，这可愁坏了爹娘。因为我二哥已早到了结婚的年龄，如果我三姐不结婚就直接影响到我二哥。再说我二哥当了几年兵回家来，别人也给他介绍了一个，女方也非常满意，也商量结婚的事情，可我三姐不结婚，我二哥就不能结婚，因为农村有个风俗：必须年长的先结婚，小的才能结婚。我二哥给我爹娘说：“女方催结婚，怎么办？”

娘就去找我三姐说：“你不能给我拖了，赶快给我嫁掉。”

死了心的，不再抱任何希望的三姐说：“行，你去给我找去吧！是瞎子，瘸子都行。”

爹和娘于是发动关系，结果给三姐物色到一位吃商品粮的小学老师，两人一见面就倾心，很快三姐结了婚。看三姐结婚时披红戴花满面桃花的样子，我非常羡慕，在心里衷心祝福三姐找到个满意的郎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