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很宁静的小村庄,突然热闹开了,原因是很多大卡车拉来很多工人到我们这里开煤矿了。起先这些工人租我们村的房子住。从他们的谈话中,我们了解了他们来自南通、如皋、浙江等地方。没有坐过火车的农民们知道了火车,知道了还有一些人讲话和我们不一样,我们称他们为南蛮子。看着他们上班穿工作服,下班就换上新衣服悠闲自得地、三五成群地出外溜达,尤其那女工,皮肤白里透红,穿上漂亮的花裙子,走在田街的小巷上,更是一道亮丽的风景。惹得我们那些早出晚归,整天与泥土打交道的农民很羡慕,觉得他们的生活得才有滋有味。
记得有次,三姐问二姐:“你将来打算找个什么样的对象?”
二姐仰起头,神往地说:“我是不想在农村一辈子,要找就要找个有权有势的人,这样他就能把我带出去。”
三姐问:“那你有意中人吗?”
二姐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看上了一个人,可他有老婆了,你说怎么办?”
“人家有老婆了,你就不要再想了”三姐劝她说。
“可我总是忘不掉他,他也很关心我”,二姐为难起来。
“那怎么办?”三姐也为难了。
“能怎么办?就这样呗,能有个人关心、爱护自己也不错。反正自己年龄也不大,以后再考虑也不迟。”
三姐初中毕业,没有进一步上学,原因是当时的村里没有一个女孩再上学,大家都说,女孩长大了是人家的人,没有理由再为别人家花钱。三姐不甘心,但想想那时上高中要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上学,村里没有伴,三姐也就只好不再闹了。但三姐的心不死,她不甘心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地与泥土打交道。她要走出农村,要吃商品粮,要和城市人一样生活。但要得到这一切谈和容易。当时的农村人要想吃上商品粮,要么父亲是当官;要么考上大学;要么嫁给一个军官。可是我们那穷乡避野,连吃饭都成困难,哪能见到当军官的影子。由此看来三姐是没有任何希望的了。三姐灰心了一阵子,本打算任命算了。但我们村附近的矿上要招工,三姐又看到了希望。她认为村上占用我们的地,就应该招她去上班。可她哪里想到村上与她同龄的女孩都削尖了脑袋要去。她嚷求我二姐给她走后门。偏二姐是个认真的人,她说:“矿上就要三个女工,要去的有20多人。我是大队妇女主任,怎么好意思为你求情?就是要去也轮不到你。”
“怎么轮不到我?我是初中毕业生。”
“初中毕业多着呢?你又不是烈属,又不是干部子女,又不是特困户。”
“我是干部的妹妹”,三姐不死心,就去队部闹。结果其他人看她去闹也都跟着去闹,,有的人竟扬言不让自己去就要死给大家看。大队主任怕出人命,就宣布说:“我们大队一个女的都不能去。”
就这样三个名额被浪费掉了。三姐伤心地哭了一阵子,委靡地不吃不喝。娘骂她:“你个死妮子,生就的农村命,还嫌弃农村,你丢人不丢人。”
“我就不丢人,我就不愿意过农村人的生活,我就要到城市去。”
“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低人一等啦?”
“农村人就低人一等。”三姐的声音盖过娘。
娘耐下心来问:“怎么低人一等的?”
三姐白了娘一眼:“你就知道在家转,你哪知道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你知道吗?”
娘想想自己从没有出过远门,确实如三姐所说,就低垂下眉:“有本事你去唉,娘不拦你。”
三姐咬咬牙:“我一定要脱离农村。”于是拿出一张纸给大哥写信,希望大哥给自己联系一分工作。可那个年代是计划经济,哪里的人员都超满,哪还有空位给三姐;再说大哥是个兵蛋子,脸皮薄,也不愿意求人,只好做罢。三姐还是不死心,就把希望寄托在找对象上。十七八岁的姑娘一枝花,上门求婚的络绎不绝,可三姐一个也看不上,她心想自己吃不上商品粮,找的对象可不能吃不上商品粮。于是她把目标瞄准在附近矿上的工人身上。
当时的三姐扎一双大辨子,辫子又黑又粗又亮。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如深水里的黑葡萄,又黑又亮,高高的鼻梁下长着樱桃小嘴,一笑腮边还有两个小酒窝。可以说三姐是我们村的大美人,矿上的工人经常下班后到我们村口转悠,其中就有几个工人对我三姐垂滟三尺。三姐时常照镜子,学着矿上的女工打扮自己,嘴里时常哼着歌。娘对我说:“你三姐可能有心上人了。”
我问娘啥叫心上人。娘说:“就是她有相好的了。”
直到有一个晚上,吃过晚饭了,三姐下地割草还没有回家,娘就发动全家去找。结果在村头的一个柴堆上发现三姐和一个男的正相拥着。娘看了气不打一处来,拉起三姐就往家走,边走边骂三姐:“你不要脸,在外边偷人,要让外人知道了,我这老脸往哪里搁......”到家就把三姐推进屋里,然后关上门骂三姐:“你个不要脸的东西,净在外面干见不得人的事。”
三姐力争:“我做了啥见不得人的事?”
“还狡辩,你以为我没有看见。”
“看见了又怎么样?我爱他,他也爱我,这是我们爱人之间的行为。”
“啪”娘一巴掌打在三姐的脸上,破口大骂:“不知羞耻的东西,没有结婚的黄花大闺女竟做出这么出格的事情,我看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三姐哭着说:“我谁也不嫁,我就嫁给他。”
“他是谁?”
“他是矿上的工人。”
“家是哪里人?”
“他是南通人。”
娘气骂道:“你个死妮子,你不知道人家都说‘南蛮子,北侉子,逮到蛮子掐爪子’吗?你咋还找个南蛮子?”
“这是偏见,我就要嫁给他。”
“南蛮子很刁,他是玩你的,不会对你真心,等玩够了就把你一脚踢开。”
“不是的,他不是那样的人,他说会真心真意爱我,会娶我为妻。”
“做梦吧!你”,娘咬着牙说:“我反正不会拿自己的闺女往火坑里推,你给我死了这个心。”说完出来就把房门锁了起来。
三姐在房间里哭喊:“你不能这样,他是我唯一的幸福,你不能毁了我的幸福......”
娘在外边撇着嘴说:“还幸福呢!真是魔鬼附身,临到危险还说是幸福,真是可笑!”
爹对娘的处置,不发表任何态度,他认为这是女人的事,女人的事就应该由女人来处置。娘让我给三姐送饭,三姐不吃,就嚷求娘放她出去。娘就破口大骂她不要脸,又想私混那个小白脸。三姐气得“呜呜”哭说:你不放我出去我就死给你看。娘说:你死我也不放你出去给我丢人去,说完就把房门“咔嚓”一声牢牢地锁上。恰好那几天二姐在县里开会,对家里发生的一切,一点也不知道。等她回到家时,三姐已经绝食几天几近昏迷了。二姐见此赶快把三姐救出送进医院,这才拣回一条命。二姐抱怨娘不应该这样,这是违反法律。娘却不买帐,“什么法律不法律,我是不会把我的闺女往火坑里推。”
“那她如果非他不嫁怎么办?”二姐问。
娘咬着牙坚决地说:“除非我死掉。”然后娘看我一眼说:“女孩子不能上学,上了学心思就多、就野了,就难管了。你看你大姐没上过学,到了结婚的年龄就给她找个人家嫁了,多省心,你要像你大姐学习。”可二姐听了不这么认为,她对我说:“咱娘的思想落伍,不能听咱娘的,这是新社会,男女都一样。莲花你给我记住,你一定要好好上学,走出这个落后、愚昧的农村”。我认为二姐说得对,毕竟二姐是走南闯北的人,我没有理由不相信二姐的话。于是我下决心好好学习,坚决走出这个令我害怕又窒息的环境,到更广阔的天空去吸收新鲜的空气和阳光。
胳膊拧不过大腿,二姐也怕娘去死,只好劝说我三姐放弃那个人吧。三姐也赌气说,要我放弃也可以,那我就一辈子也不嫁人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三姐和娘也不讲话,迫不得已讲话也是针尖对麦芒。一次三姐下地干活回来,把锄头往墙根一放,没放稳,结果倒了,三姐也不扶就往房间走。娘正好两手端饭从厨房出来,看了气不过地说:“你想拌死我?”
三姐听了,头也没回,继续往房间走。
“你回来给我把锄头扶起来”,娘不依不饶:“你不回来给我扶好,我就不给你拉倒。”
三姐转回身,怒视着娘,一脸倔强地:“我就不扶起来,看你能把我怎么样?”
娘气得嘴唇发抖,手哆嗦着,半天没有说一句话出来。爹回来看到这个架势,忙问怎么回事了?娘把碗往地上一摔,哭着跑向门外说:“我不活了,养个女儿就这样气我。”
我看了哭着跑向娘,拉着娘死活不让娘走。娘把我推倒继续走,我哭喊着爹和三姐不让娘死。爹对三姐大吼:“愣着干吗?还不去劝你娘去。”
三姐倔强得很,就是站着不动,爹拿起地上的锄头就往三姐的身上打去,三姐疼得抱住身体哭喊着:“你打死我算了,我就是不去劝她。”
这时二姐过来,紧紧拉住爹,不让他再打三姐,说他如果再打就是触犯法律,是要坐牢的,爹停了下来,然后去追赶娘去。
娘在爹的劝说下没有去死,三姐在二姐的劝导下也没有去死。但两个人的关系却成了白热化的状态,一点就着。为了化解矛盾,二姐给三姐安排了许多相亲活动,可一个都没有成功,不是人家看不上三姐,也不是三姐看不上人家,而是三姐压根就没有忘记那个矿上的工人。当时的我真不明白,三姐为什么要找人,难道在家里有爹娘的疼爱不好吗?我还天真地讨好三姐说:“三姐,别嫁人了,我会陪你和你永远不分开的。”
三姐却瞪视着我说:“滚开,你个小屁孩,懂什么?”
听了三姐的话,我非常气恼,但又不理解,只好白了三姐一眼走开,在心里发誓再也不和三姐讲话了。而是跑到娘跟前讨好娘说:“以后我会永远陪您,再也不惹您生气了。”娘用哭红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说:“莲花,别上学了,学学你大姐好吗?”
我听了立即跳开来,大声抗议道:“不,我不吗?我就要上学,我才不学我大姐。”
娘听了更气了:“你这个死妮子,这么小竟敢给娘犟嘴了,看我不打死你。”说完就脱下脚下的鞋子追赶我打,由于我跑得快,娘长期在家做饭洗衣服,没有多少力气追赶不上,跑了一会就气喘吁吁起来。然后站住指着我骂:“你有胆量就不要回家来。”
我倔强地站在那里看娘发火,自己却狠下心来,大声道:“不回家我也要上学,我就要上学”。二姐劝娘不要这样。娘就骂二姐:“你个死妮子,也不看自己多大了,二十二岁的大姑娘还不找婆家,以后谁还要你?”
“不要我就不嫁了,永远陪您不好吗?”二姐讨好娘,娘不但不领情却更来气了:“我才不要你们陪,都给我滚出家门才好呢。”
二姐也生气起来:“你现在赶我们走,你当初要我们干什么?”
“我真后悔生了你们,一个一个都不给我省事,净惹我生气。”
“我们并没有惹你生气,是你自己多管事”,二姐据理理争的结果是换来娘更大的发怒。娘咆哮起来:“你以为你是大队妇女主任就了不起了,就来教训娘了,我告诉你二妮,二十五岁之前你必须给我嫁出去,否则我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面对娘的死命令,二姐苦笑了一下说:“你没有我这个女儿,我还是有你这个娘,你永远是我的娘。”
娘边走回家边嘟囔着嘴:“你别给我说好听的,25岁前不结婚我就把你赶出家门,到时候别怪我不客气。”
二姐吐了一下舌头,回头领我回家。我怕娘打我就不敢回。二姐说:“别怕,有我呢,我会保护你。”我紧偎着二姐回家,不敢到娘跟前去。平时我是跟娘和爹睡,从这以后我再也不跟娘睡了,而是和二姐三姐一个房间。以后二姐和三姐的悄悄话我听得一清二楚。
记得我半夜被惊醒,只听二姐说:“我要是生就个男人身多好啊!那样我就可以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也不至于被娘逼迫。”
“二姐,我劝你还是赶快疏远那个男人吧,这样会耽误你的终身大事的。”三姐劝二姐。二姐却长叹道:“唉!我如果疏远他就永远不会被提拔到公社当妇女主任去了,不到公社当妇女主任我就永远不能吃商品粮。”
又是商品粮,商品粮就是这么好吗?于是我也羡慕吃商品粮的人,自己也想变成吃商品粮的人。
“呜呜呜”三姐哭了起来,且边哭边说:“看来我这一辈子也吃不成商品粮了,一辈子也要和农田打交道了,我不甘心啊!”
“我也不甘心,所以我还不能疏远他。”二姐说。
听了她们的话,我坐起来说:“我也要吃商品粮。”
二姐抚摩我的头说:“莲花,你要想吃商品粮,唯一的出路就是要好好上学,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吃上商品粮。”
我郑重地点点头,信誓旦旦地说:“我一定要好好学习,一定要考上大学,吃上商品粮。”
记得一个大学老师送我的一句话:“朋友,你说生活是沙漠,那是因为你心中没有绿洲,还是做一个绿色的梦吧!才会有一个金色的秋;朋友,你说生活中有阴影,那是因为你低着头,昂起头,向着太阳走,将阴影远远地摔在后头。”现在想想,我那些祖祖辈辈们整天脸朝黄土背朝天,有几个能吃上商品粮的,可我和我姐就是以这个为支撑点,就如同艰难地生活在大沙漠里去寻求生命的绿洲一样前进着,其艰难的程度可想而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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