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在世的时候，好多人都夸她显着年轻，五六十岁了，满头黑发，一双大眼睛连着眉梢都藏着笑盈盈的恬静和灵气，她瘦，却身姿矫健，没有年老妇人的臃肿或羸弱之态，同龄的人羡慕地说她是衣服架子，穿什么都好看。可婆婆是典型的勤俭持家的女性，很难得见她为自己买制新衣服，即便我们做小辈的为她买来，也总是收上搁下，不舍穿着。

婆婆护犊子，儿子和媳妇闹别扭，她总是明里暗里袒护着儿子，虽然不直接和我们做媳妇的有交锋，也是有事没事拿她和公公打比方，大意就是公公说一，她不说二，公公向东，她绝不向西，总之，男人是天，是绝对权威，女人儿要给足男人面子，不要和男人在言语上比个高低　……　我对婆婆这样的说教显然大大不满，便和她理论，这是什么时代了？还像旧时女子那样做到三从四德吗？男女平等，凭什么非要迁就男人？不可能！婆婆也不气恼，淡淡地说她自己反正就这么过来的，也没觉得有啥不好。

记忆中，婆婆也为我流过眼泪：那次和老公生气，自己喝闷酒，喝多了，躺在床上，委屈地默默流泪；婆婆知道了，以往总是偏护儿子的她到底是个心软善良的人，看着我哭，也拉着我的手跟着哭，她疼儿子，不忍心责备，可是又见不得我哽咽抽泣，无言的泪水和叹息充满对我的同情怜爱；我想除了亲娘，恐怕婆婆是唯一陪着我哭过的人了。

和婆婆分开家以后，但凡婆婆做了包子或者饺子，总是蒸熟趁热骑着车给我们送来，她知道我不会做面食，而孩子和老公又偏爱吃她做的这些东西；公公有时嘀咕，说她太宠惯我们，不该还这样辛苦疼孩子；婆婆说做这些不累人的，做得少，反而不值得费事去做，爽性多做一些，才值当动手呢。我的厨艺没有长进，我私底下也认为是婆婆为我们做得多而把我惯笨惯懒了。

婆婆一向身体康健，即便感冒也是少有的，真难以置信她会突然倒下。永远忘不了二零零九年过完中秋节的第二天，婆婆因为腹泻住进了医院，那天我们一直以为她是腹泻脱水才那么虚弱，她躺在病床上，那双灵秀的眼睛痛苦地闭着，深藏笑盈的眉角也无助地拧曲了；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树，突遭冰霜侵袭，一夜之间，落尽风华。

医生不敢怠慢，接下来b超，ct　……　各项检查接踵而来，而出来的结果如晴天霹雳：肝癌！晚期！我们一时间无法接受这个诊断结果，甚至觉得这是医生在开一个无聊低级的玩笑；给婆婆输液输血的护士还在给婆婆开玩笑，这么年轻，孙子都这么大了，病房里的病友们还投来羡慕的目光，婆婆灰白的面孔也慢慢浮现以往的微笑，虽然笑得有些许勉强。

后来我们又带着婆婆去往别的城市找更权威的医院专家检查，得出的结果依旧是肝癌晚期。医生给婆婆预言，最多还有三个月的生命，糟糕的话也就一个多月　……　

而病床上的婆婆，浑然不知死神在向她一步步走来，她还在惦记院子里柿子已经熟了，要公公找个梯子摘下来送给左邻右舍尝尝，吩咐我有空把坛子刷刷，等她回家就可以腌制萝卜干，做泡菜了；亲戚朋友来看她，她总是谦卑地一次又一次表示心里不过意，她说她很快就回家了，不必麻烦大家来来去去误了时间耽搁做事。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以后，婆婆病情得到控制，她便急着要出院回家，征得医生同意，办了出院手续，临走时，医生嘱咐我们老人时间不多了，回去以后随她的心意，要干什么就让她干什么，不要把遗憾留给老人了。

一路上，我们把车子开得很慢，故意绕道把城市跑个遍，让婆婆再观赏一遍她生活一辈子的地方。也许这是她最后一次机会了，她已经消瘦的只剩一副骨头架了，那双大眼睛深陷眼窝里，一个月，也就一个月，她苍老，憔悴，真的无力像以前那样骑着车子风风火火自由活动了。我们一直对她隐瞒着病情，只说是消化系统疾病。婆婆看着熙攘喧嚣的城市，眼睛贪婪地在车窗外扫视着，她说她这一辈子就这次住院最长，病的也最厉害，她嘲笑自己拉肚子差点把命拉没了，说回去后吃饭一定要注意，不能贪嘴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走在死亡的边缘，听她不住地说着回家以后的种种打算　……　我鼻子一酸，泪水情不自禁涌出眼眶，好在婆婆一直关注着窗外，才没有觉察到我流泪。

回到家的婆婆就像一个战士回到了战场，立刻来了精神，张罗着要把几个存放的老南瓜做成大家爱吃的南瓜饼，又要去菜场买来辣椒腌成糖醋辣子；忙着把亲朋送来的牛奶，甜点、水果分给儿孙们拿去吃，一刻也不愿闲下操持惯了的心。

肝癌病人最后腹胀厉害，进食下去是很难受的事情，婆婆觉得自己体力消减，认为吃的少不利于恢复体能，便强忍着不适每顿都尽力多吃，饭后总是怕打着肚子，自言自语说要是肚子不涨就该好利索了，我们听着真是又难过又觉得自己残忍，倘若论实情，她必然不该多食；可是一个数日子度余生的老人，我们又怎么忍心拿走她嘴边的食物呢！

也许是婆婆强大的求生意志感化了上苍，三个月的死亡预期安然度过。婆婆除了消瘦，精神气几乎和往常一样好，我们甚至以为癌细胞已经从婆婆的体内消失了，奇迹或许就这么幸运地降临了。带着婆婆去复查，在等待的过程中，多么希望医生给我们一个大大的惊喜啊！可是结果不容乐观，医生说肿瘤比以前又见长了，肝部几乎没有好的了。阴云重新笼罩在家人的心头！

婆婆的笑容和乐观的精神几乎要所有人怀疑她的病是不是误诊。唯有她的体力是没有了，多半时间我们要她卧床休息，可是趁我们不在家，她又起来做饭洗衣服，她说不做事不就等于废人了么。她依旧不嫌麻烦想着法子做大家爱吃的面食，煮大家爱喝的八宝粥，每个星期天，要公公早早把菜买来家，给高考在即的孙女加餐　……　对于她自己的病情，她有坚定的信心，不知她在哪里得来的中药方子，要我们帮她抓来中药，她说对着一两年的调治，就不信治不好这病！每每听到她这些话，我们真是内疚，无助，又痛心，其实能想的办法，真是用尽了，她目前的状态，医生说是最好的了，可是婆婆隐约感到医生开的药不顶用了，也开始乱投医了。

在反反复复的病发中，婆婆终于被病魔击倒了，她躺在床上，再也无力忙碌她手头的活了，但却轻易不肯要人照顾，她解手的时候不许我们在卫生间等她，总是把人撵到外面，洗澡也是要坚持自己洗，吃饭只要端到床前，她便马上坐起来，要自己端着吃，她总是怕给我们添麻烦，素不知我们能尽孝的日子实在不多了，她也不问我们她的病因，她只嘀咕这病咋这么经好（方言：老是医不好的意思）呢？其实一听婆婆说这话，就想流泪，就觉得迷惑，到底该不该告诉她实情，真是左右为难，告诉她，怕她彻底倒下，不告诉她，有时看她的也困惑的眼神又觉得不忍心，就在这样左右徘徊的时候，婆婆在一个深夜静静地走了　……　那晚，她自己端着碗喝了半碗粥，我们给她打来洗澡水，她又坚决自己洗了澡　……　

婆婆走了两年多，在这两年里，时常想起她的好，虽然她护短，并不是在儿子和媳妇间一碗水端平的人；可是她终究是一个勤劳善良的人。她疼爱儿子孙子，儿媳妇要排在后面，可是作为儿媳妇的我们其实也为老人做的很少很少，想到以前逢年过节，婆婆总是把她瘦弱的手臂一挥，要我们放心忙自己的生意去，一切有她张罗着呢；现在节气里，自己在厨房手忙脚乱的时候，才知道那个离去的老人，她曾经为我们付出得太多太多　……　

可是，人，为什么要等到失去才知道珍惜呢?才知道反思自己的行为呢？但愿犯这通病的人尽量少一些，再少一些　……　不要空守遗憾，自叹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