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得很热闹,年迈的爹妈把儿女们全都召到了身边,狠狠地享受了几天天伦之乐。已经是正月初四了,其他客人早已慢慢散去,大姐和姐夫也回去了,因为家里还有鸡鸭鸽等海陆空三军,几天来一直由他们的妈妈统领着,也难为老人家了。而几个孩子似乎还没玩够,舍不得离开外婆家,就留了下来。
事端就由这几个孩子惹出来了。
大姐家的三女是个巧嘴利舌的女孩子,她忽然看见幺姨(我的妹妹)因为感冒了,头上围了一条毛巾,就说:“你们看幺姨那样子,就像一个老太婆。”这话恰被母亲听见了,心里就有些不高兴,于是呵斥三女:“我都还没老,她怎么就像老太婆了?二十多岁怎么就像老太婆了?”大女见外婆呵斥妹妹,就想帮妹妹一把,她故意凑到外婆耳边气外婆:“幺姨就是像老太婆。怎么了,说到你的幺女子了,说到你的心肝宝贝了,心疼了?外婆偏心!”母亲更气了,声音更大:“我怎么偏心了?我怎么心疼幺女子了?我就怎么 不心疼大女子了?”
母亲的声音惊动了二哥,他出来了,看了看两个外甥女,指着她们的鼻子说:“我说你们几个,没大没小,没老没少,就是你们的爹妈没把你们教好。”
三女知道二舅的火爆脾气,不敢再开腔;大女那年已经十四岁,上初中了,是到了产生叛逆心理的年龄了。听了二舅的话,马上愤怒起来:“你说我们可以,不许你污蔑我妈!我妈什么时候得罪了你们了?她怎么就没把我们教好?”在大女心里,父亲母亲是神圣的,是不容侵犯的。只把母亲搬出来,是因为母亲离二舅更近。
二哥也愤怒了,他也大声吼了起来:“反了反了,说不得你们了,管不得你们了,我还没开始教训你们,你们倒反问起我来了。拿棒来!拿家法来!你们都给我跪下!你们的爹妈舍不得管教你们我来管,我就不相信今天打不得你们。”在二哥的眼里,敢顶撞长辈的孩子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不肖之子。自己和哥哥在父母面前,从来都没敢这么说过话。
孩子们被统统叫了过来跪下,不管是有错的没错的,不管是谁家的,就连在屋子后面玩耍的大姐的二女和小儿子也被叫回来跪下了。
大女不跪,她不但不跪,还把正好好跪在那里的二舅的儿子拉起来打哭了。二哥的火真的冒了出来,他放过了其他跪着的孩子,叫他们起来,把矛头对准了大女。他要把大女捆起来打,被闻讯赶出来的我和大哥拉住了。
本来,这是一场几代人之间语言之中的小误会,也是一个几代人间传递孝心的小游戏。一开始谁都把这件事当作游戏来看待,也在把话当作做游戏来说。谁知越说误会越深,越说裂痕越大;游戏变成了真的现实,没有矛盾的一家人闹出了很尖锐的矛盾。
就在我和大哥还在平息二哥的火气,还在商讨采用什么方法来教育这些孩子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大姐家的四个孩子不见了。稍加打听,有人发现大女带着弟妹们沿着他们回家的路走了。
从我家到大姐家有近二十里路,其中绝大部分是公路,快到家时还有两三里山路。而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四点半,离天黑还有一个多小时。四个小孩子要在天黑前回到家是很困难的,更何况最小的弟弟还不到五岁,他和二姐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被大姐拉着叫回家去了。
三个舅舅早已忘记了刚才的闹剧,事发突然,他们不能眼看着四个小外甥冒险回家。他们进行了紧急的商讨。
大哥说:“想把他们拦回来,按照大女那脾气,是很难的,不如就让他们回去吧,我们赶去保护他们就是了。”
二哥说:“我是不能去了,我已经深深得罪他们了。他们见了我,一定会很恨我的。并且主要的家里还有一些客人需要我安排,那就是大哥和老三跑一趟吧!不过一定要狠狠教育他们一顿。”
母亲出来了,她说:“你们去了,说说可以,教育可以,但是一定不能打娃娃。”
我说:“妈,我们知道,我能掌握好分寸。”
需要说明的是,我们这个家是一个和谐的大家庭,观念比较封建,古老,但不封闭。祖祖辈辈秉承着“仁义礼智应世,忠信孝悌传家”的家训。不要说在家里幼对长,下对上,小对大没有丝毫忤逆不尊的举动,就是到了外面,看见别人家里有那些忤逆不孝的子孙的言行举止,也规劝的规劝,谩骂的谩骂,威胁的威胁,总之要让人家在“孝”字上有一些成效,有一些改进,才放过人家。我们兄弟姐妹尽管都是儿女成群了,但在父母面前没有谁敢重言重语。我们兄弟姊妹五人,姊,妹出嫁了,另有家庭;我出外工作,和妻子在工作单位住家;两个哥哥在家里都儿孙满堂了还一个锅里吃饭,没有分家(这是后话)。
还有,父亲,母亲对所有的儿女都没有偏心;对所有的外孙,孙儿女都是疼爱有加,根本就没有本文开头时语言中的那些意思。
有了这样的一些了解,就对上面提到的故事的开头见怪不怪了。
我和大哥各骑一辆自行车,去追赶四个小外甥,在半路上就追上了他们。他们哪里走得动?尽管大姐一路催促,谁知道*弟弟见什么新奇就玩什么,一会儿摘花,一会儿扯草,一会儿见到一只小狗,又硬要陪着狗跳来跳去,不肯沿路好好走。比他大一点的三姐不久也加入了小弟的游玩行列,只急坏了大女。
追上他们的时候,我和大哥先把两个小的抱上了自行车,先把他们送回家。然后去接回了另外两个。
姐姐姐夫很感意外:怎么我们前脚回来,孩子们就被送回来了?大哥给他们讲述了事情的经过,末了仍下一句,我们是来要道理的,你们要给我们一个答复。说完就叫上我,说:“老弟,我们睡觉去!”
四个外甥对我都很好,我确实不忍心让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挨打。
小外甥还不懂事,见了面只知道和舅舅亲热,打闹。常言道:除了青杠莫好火,除了娘舅莫好亲.所以孩子们见了舅舅格外亲热.
三女今天上午还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给她讲了个笑话。说有一个小女孩平时学习不努力,老师教过的很多字都不会写。有一天,舅舅生病了,妈妈就叫她写一封信问候安慰舅舅。她本来想写:亲爱的老舅,听说您生了病,希望您好好地养病,千万不要下床。可是,“舅”“病”“床”几个字不会写,小女孩想了想,不会写的字就用“0”来代替吧,舅舅一定会猜出“0”的意思的。舅舅收到小女孩的信以后,猜了半天,就把“0”读成了“蛋”。信就成了:“亲爱的老蛋,听说您生了蛋,您一定要好好养蛋,千万不要下蛋。”笑话讲完以后,三女和二女笑得前仰后合,从此再不把我叫三舅舅,而是喊“三蛋蛋”。二女还说,一定要把这个故事写进她的作文里。
大女的这一顿打看来是不可免了。但我深知她的脾气,这是一个很有点抱负的女孩子,就在她的个性稍微有点显露的时候,就在她的叛逆性格开始形成的岁月,我们该怎样好好引导呢?我们难道能不经意的将孩子性格中的创造成分轻易扼杀掉吗?这一点他们这些做大人的也许没有想到,而我这个教育工作者确实是想到了。我在想着晚上的“会审”中保护孩子们的方法。
审案是在丰盛的年夜饭酒足饭饱之后开始的。我和大哥被推到了审判官的位置上,坐在堂屋的上席,姐姐姐夫分坐两边。下边的位子是把两条板凳拼在一起,是准备孩子们躺上去挨屁股的。四个孩子则战战兢兢地站在大门边。看这阵势,还真有那么一点公堂的味道。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我忽然觉得,他们要对孩子们下毒手了,心里一阵不安。我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姐夫一把把我按在座位上,姐姐也示意我坐下。我想,姐姐一定会心疼孩子们,有她在,谅来孩子们不会受太大的苦,我坐下了。
姐夫首先发话:“你们哪个去把家法请出来?”小儿子讨乖,立刻跑出去把父亲下午准备好的一把荆条抱了进来。看到这一把荆条,几个女孩子的心情一下子都沉重了起来,只有小儿子没有任何察觉。
接着,姐夫让孩子们从大到小讲述今天在外婆家发生的事情经过。孩子们的讲述很客观,没有任何隐瞒,甚至连谁说了什么话都基本上没有错漏。
于是姐夫开始执法。他抽出一根荆条握在手上,叫小儿子出列,躺到板凳上来。我赶紧出面阻止,说他根本不知道事情原委,是糊里糊涂跟姐姐们跑回家的,不该受罚。姐夫说:“好吧,既然有你三舅给你求情,就先把这一顿打寄放在那里,以后再打。”
接下来是三女,姐夫先列举她的罪状:“今天的一切祸端都是你引起的。幺姨对你那么好,你为什么要丑化幺姨,惹得外婆不高兴?并且,你还积极支持你大姐带着你们逃跑,连招呼都不打一声。你说,你该罚多少?”
“五十。”这也许是家里受处罚的惯例,三女不知厉害,如实回答。
姐夫说声“好”,就要开始行刑。大哥赶忙拦住,说:“多了,打三十就够了!”姐夫说:“好!”谁知他下手很重,一棒下去,就把三女打得跳了起来,捂住屁股杀猪般地哭叫。姐夫说:“才一个,快点躺上来,不然要加倍。”
孩子们都知道不是闹着玩的了,心里顿时更加紧张起来。三女哭着又爬上了板凳,她不敢反抗。等三十军棍执行完毕,她已经哭得象个泪人,整个过程中她一直叫喊得惊天动地。好几次,我和大哥听得于心不忍,想去阻止行刑,都被大姐拦了回去,看来他们是安了心要给孩子们一个厉害了。
轮到二女了。我说:“如果惩罚二女,那就是执法不公了。二女根本不明就里,事发时和弟弟一起在屋后玩。后来和大姐一起回家时都还糊里糊涂,因此,二女该无罪释放。”姐夫说:“不行!她不该在逃跑时不问清情况就糊里糊涂跟着跑。既然罪行较轻,那就打十棒,买个教训。”
大女是关键人物,又是孩子中最大的,就成了今天的“主犯”。姐夫列举了她的五大罪状:一,没给弟妹们做好榜样;二,胆敢顶撞外婆和舅舅等长辈;三,竟敢施行报复手段把二舅家的小表弟打哭;四,竟敢不向外爷外婆一家告别,就带着弟弟妹妹逃跑回家;五,到现在为止,两个舅舅到家几个小时了,都没有向舅舅们赔礼道歉,承认错误。
姐夫象是憋足了劲,恶狠狠地说:“依我心里的气,打你一百都不解恨。先把你喊醒,还是按照我们家的规矩,惩罚五十。”
大女也不辩解,也不求饶,她默默地躺在了板凳上。姐夫那棍棒的力度明显比前面两个孩子重了不少,可是大女并不吱声,只默默地咬牙,流泪。
我们都惊呆了,另外几个孩子更是吓得直哭,连姐姐都心疼地直向姐夫使眼色,他只是装作看不见。我和大哥几乎同时喊起来:“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我趁势上前,夺下了姐夫手中的棍棒。
姐夫喘了口气,叫大女起来,然后坐在了桌子的下方。半晌,他对我和大哥说:“现在,是你们该惩罚我们的时候了。我们教子无方,惹你们生气了。”
我对孩子们说:“记住教训,要记住你们错在哪里,以后不要再犯。现在你们可以去洗脚睡觉了。现在我们要开始处罚你们的爹妈。”
孩子们听我的话,正准备离开,却听说我要处罚他们的爹妈,就都停了下来。
我拿出四个大酒盅,满满地斟上酒。我对姐夫说:“就罚你把这盅酒喝下去。”我本来是个玩笑话,意思是不要把孩子们不能完成的事强加在他们身上,让他们去完成,这样会对孩子们的成长不利。我知道姐夫的酒量,平时每顿喝的酒只有这盅酒的四分之一。我想今天教育孩子的方法虽然有些过,但说不定还能收到较好的效果。既然这样,我们不妨再喝点酒。谁知姐夫没明白我的心意,听了我的话二话不说,端起酒盅来就一饮而尽,我连想拦都来不及。
还有什么可说的?我毅然端起酒杯来,说:“哥,我陪你!”也来了个一饮而尽。更没有想到的是,大哥和姐在没有任何人提示的情况下,也端起酒盅来作了同样的处理。我想:坏了,我们谁都没有这样的酒量啊!可是没有完,就像是我行了一个酒令一样,接下来每个人都出面倒了满满的一盅酒,并且都喝下去了。
那一晚,四个大人烂醉如泥,人事不知……
那一晚,四个挨了打的小孩子一一给大人们洗了脚,一一扶到床上睡着,给盖好了棉被,大人们谁都没有冻着。
2012/12/12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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