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空气，山清水秀的风光，加上母亲无微不至的照顾，从炼狱中爬出来的我，身体和精神迅速得到恢复，那时我毕竟还很年轻。

因为我的户口还在我插队落户的地方，我不能参加父母亲这边生产队的劳动，我就在家帮助母亲砍柴、种菜、打猪草，闲下来就看看书，和母亲聊聊天。

这时，母亲闯了一场大祸。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月明星稀，四周的高山在月光的照耀下，现出清晰而又神秘的轮廓。凉爽的山风荡涤尽白昼的暑热，夜色扬着虫儿轻轻的的鸣叫，动听而又悠远。吃过晚饭，三弟到山下生产队的队部记工分去了，我和父母亲及妹妹端了几张矮櫈，坐在屋前晒谷的禾坪纳凉。我们一边用扇子赶着蚊蠓，一边聊着天。突然，母亲看见舂米的竹竂那儿燃起了一堆大火，就指给我们看。竹竂在我们住的山下五百多米处，虽然月色很好，但隔了那么远，还是看不清竹竂那边的动静。我就说：“可能是哪家人在加夜班舂米吧。”

母亲表示怀疑：“舂米哪用点那么大一堆火呀？”就拉着父亲要去看个究竟。

不一会，父母亲跟着记工分的三弟回来了。三弟直说：“哪来的什么火？肯定是你们看花眼了。”母亲就叫我和妹妹作证，我们也说确实是看见了，一家人都为这事感到奇怪。

第二天，母亲赶着家里养的几只鸭子去割完禾的稻田里放，田就紧挨着山边。看到日近晌午，母亲要就赶鸭子回家。其中一只鸭子钻到田边草丛里，母亲赶了许久赶它不出来，就划了一根火柴想把它烧出来。这一划可不得了，草丛“砰”地一下立刻燃烧起来，窜起了一丈多高的火苗。火苗借着风势直往山上钻，山上是几十年没有砍伐过的森林，枯枝败叶都有几尺厚，一会儿就把整座山都给烧着了。生产队劳动的农民赶；来了，我们全家人都赶来了，可是面对把天都烧红了半边的森林大火，谁也束手无策。母亲跌坐在地上，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头：“我怎么会这么傻，会想用火把它烧出来呢？我怎么会……”

我过去扶起了母亲，生产队的农民则在一边七嘴八舌地议论。有的说，这片林子太茂密了，挡住阳光，连稻子都长不好，走路也不方便，这一下烧了也好。有的说，你们头天看到的火堆，就是山神预先给你们的通知，告诉你们今天要有山火的……

说也奇怪，这火烧到山顶，也没人扑救，也没下雨，冲天的大火就自然灭了，没有再蔓延下去。

第二天，大队来了几个人，给母亲挂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纵火犯”，交给父亲一面铜锣，押着他们走了几十里路，游遍了全大队的八个生产队的街。

自此以后，母亲就更加篤信迷信了。

父亲在劳动教养期间，跟着一位老油漆师傅学了一门油漆的手艺。加上他的画画得好，字也写得好，碰到生产队农民家里打了家具，他就让人家买点油漆材料，给人家做好油漆，换取人家一点工分。生产队的农民油漆家具的工资不用付现金，大家自然都很欢迎。有的农民家里嫁女儿，嫁妆抬出去，人家就会打听是谁做的油漆？时间一久，父亲的油漆手艺在那一带就有了点名气。

后来政策渐渐有些松动，“割资本主义尾巴”也没抓得那么紧。生产队长是个有点经济头脑的人，就主动找到家里来，说外面有许多亲戚朋友经常来找他，想让他放父亲去帮他们做油漆。还说：“反正你年纪也大了，身体不好，田里的活也不懂，就干脆去外面做油漆，每个月给生产队交点管理费，这样对大家都有利，上面要是追问起来我会担戴的。如果没有业务，还可以随时回来队里上班。”

这对我们家无疑是天大的好事，不但可以增加家庭收入，父亲也可以免除田间劳作之苦，况且生产队长提出的管理费数额也不算太高。第二天，父亲就带着“赋闲”在家的我，出门做油漆去了。

还没出门，我们就开过家庭会。父亲人非常老实，是个不善外交的人。母亲能言善辩，头脑灵活，而且很有经济头脑。我和父亲就只负责做油漆，揽业务和采购材料这一块就交给了母亲。

母亲揽业务真的很有本事，使人不得不佩服。她一个一个村子去跑，一家一家去问，谁家老人做了寿木，谁家儿女要办喜事，谁家添置了家具，她弄得一清二楚。只要你家里打了家具，又是想油漆的，她就会缠着你做工作。你在干活，她会站在田边跟你说；你在吃饭，她会坐在桌边跟你说；甚至你上厕所了，她也会在外面等着你。你要说现在没钱，她就会赊账给你，她相信农民的忠厚老实。事实上这么多年，也没有一个人赖账不还的。如果母亲要是年轻，如果母亲要是碰上今天这样的商品经济时代，我绝对相信她会成为一个非常成功的企业家或是女商人。

因为我们的油漆手艺做得精美，也因为母亲揽业务的得力，那几年，我和父亲走村串户，油漆活计基本就没怎么停过。

油漆业务忙，油漆材料也用得多，有些材料还不是在当地能买到的，母亲就跑县城，跑市里，经常到几百公里外去采购材料。

有一次母亲到离家三十里外的琳池去采购油漆材料，她一个人一早就走路出了门。可是到了晚上八九点钟还没有回来。那天是个阴天，傍晚一过，天就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家里到琳池全是坎坷不平窄窄的山路，山里还有野兽和蛇。母亲到哪儿去了呢？她不会有事吧？我们心里都在为母亲担心着。

后来等得再也坐不住了，我就带着三弟，点了一把松明火，一脚高一脚低地沿着母亲归来的路去寻找。待我们走了二三里路光景，三弟看见前面有一个矮小的身影过来了，原来就是母亲，她挑着一担油漆材料跌跌撞撞地走过来。我们就埋怨她怎么搞到这么晚，让家里人担心死了。她却乐呵呵地告诉我们，今天在集市上碰到许多热心人，联系到了不少新业务。

回到家，看着母亲满头花白的头发和佝僂的身子，看着母亲在煤油灯下狼吞虎嚥吃饭的样子，我的泪水模糊了眼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