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对所有标示全称的概念都有一种天然的恐惧感。例如“全体”、“一切”、“大家”、“一致”等。因为每当你使用它们时，就是说你已对某个范畴的每个人都做了深入了解，完全代表了他们的内心和他们的意见。就像对他们刚做了一次全民公决且得到了完全一致的结论，且排除了哪怕一丁点的不同。真做到了这点，这就意味着这些“全体”“一切”和“大家”其实已经完全消灭了自我，融化在了一起，至少在你要表达的这件事上是这样。而这样的全称用多了，就更觉得这些人已经分不清各自的面目，像完全成了一个人，男女不分，长幼不辨，夫妻都乱点鸳鸯谱了，这当然会很恐惧。

别说花花世界里每个人的想法和行动千奇百怪，很难做到完全一致，就是用到一个人身上，对于要得到一个排除一切其他可能的全称，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例如我们可以随便说一个人有病，但就很难说一个人健康，因为这意味着他没有任何疾病，而这一点就是要排除一切病种。就一般人说，就说你没致命疾病，头皮屑牙周病总有一点吧。就说你生理上没病，亚健康和精神紧张之类的多少有点吧。不信，你可以自己试验一下，假装自己上访一次，或恰巧和上访人士住了一个旅馆，那么你的病立即就来了，而且很难治愈。特例的说，应该说刘翔都健康吧，可那脚跟总会在关键时刻生病。姚明够强大吧，可运动生涯也就几年时间。北京那位健美教练一样年纪轻轻得了癌症，就是孙东东教授也不敢说自己健康---真那样的话，那就跟自己骂自己是王八乌龟差不多了。

在这一点上，只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是人都不能万岁，天子领袖和救星都没戏。死后谁都腐烂，僵尸和木乃伊比烂肉更恶心。这样就理解了这样一个事实：排除一个人所有疾病说他健康，真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可现实生活里，排除每个个体的差别，而达到空前的一致，却是相当的普通。你看，领导讲话的时候，最经常听到的话就是他代表某个团体，于是就想也许这团体只有他一个人组成。几千人开会的时候，最感动的镜头是全体同意一致通过，这时看那胳膊和掌声，总觉得这些只是悟空汗毛变的一群猴子。---只会做一个动作，只会听一个口令。

主[xi]说凡是有人群的地方都有左中右，看来这话也不对。当一个人代表一个团体，几千人同时做一个动作的时候，就没这种区别了---他们已完全融化在一起变成一个人了，----没准两个胳膊和两条腿也合并在了一起，成了独角兽那样的独角。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没了左中右。

不过这样想的时候又觉得很好笑，后来慢慢明白其实不必一定非要这样，还有很多其他办法，也可以不再区分。

看闻一多的《掌声与决议》：“看苏联档案，掌声两字出现的次数最多……领导讲话的记录稿上到处都是。每一段甚至每隔几句都用黑体字注明“掌声”。尤其是领导人发出呼吁、喊口号或讲话结束时，更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暴风雨般的掌声’，‘全场起立，高喊乌拉，经久不息的掌声！’……我终于明白一件事，这里的掌声并不是两掌相击发出的声音。在这许许多多而又雷同一致的会议上，掌声只是一种工具，或者说是一种工具发出的声音。”

想象一下这种情形，那掌声的节奏、频率、分贝，甚至击掌部位，大概都完全一致。在那里看似有千万张面孔，其实人只有一个，其他的都是工具。所谓绝对的权力需要绝对的“拥护”作底气，绝对的统摄需要绝对的“一致”作护身。即使明白掌声带来的是一个时代的灾难，也丝毫不影响用掌声来坚决拥护。即使看见掌声过后一大批分贝不够大的人从此消失了，也不妨碍下一次掌声更热烈更持久。

这种情形，并不一定非要穿越到苏联，相信你自己就经常见到。不管是在主[xi]接见时红卫兵疯狂的万岁声，还是随副主[xi]一起举起语录本的红色海洋的波涛；不管是“从不给国家添乱”的模范代表的表白，还是“只认识同意俩字”的长寿奶奶的笑容，它们都是没有多少特色的国货。这样一想，就明白了正是因为主[xi]看清了左中右，所以才要革命。当把右倾分子消灭掉一半以后，剩下的人群就只有左了。

有时候会瞎想，上帝造人时，给每个人一套数亿万各自不同的基因密码，且一生不改变，他这样做一定有目的。目的之一就是告诉你不同于他人，不管是生理还是意识。如果一个人不很好利用各自的特性，就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例如，虽然一个人有脑袋却从不愿思考，有嘴巴却只会人云亦云，有手却只会举起来表达同意，有脚只是跟着别人的脚印走，那样的话，其实你已经不存在了。

有一次听和尚说法。一信友问：人死了都去西天，那里是不是很拥挤？和尚回答说不是。一是灵魂只占很小地方，无所谓拥挤。其次西天不再有一个个个体，而是成了随时变身不分你我的神仙。听了这解答，忽然对西天恐怖起来：果真如此，那里还不如地狱好，因为在地狱虽然受苦，但至少还是每个人在自己承受。当你还能感受到痛苦，就证明你自己还存在！这比西天一群魂飞魄散似的幽魂般的神仙更实在！

死后的事谁都说不清，就是光天化日下在万千人里分辨出一个人也是件很困难的事。然而也不尽然。当会议主[xi]“不假思索胸有成竹”地宣读大会决议“一致通过”时，台下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怎么能说一致通过呢？我举手反对！”于是几千人一下子就记住了这个女人，她就是苏联作家阿利卢耶娃。

谁都知道，融化在全体中，恐惧却也安全。特立独行的表达自己，潇洒却伴着危险。但还是期待中国也能有一张类似的面孔给人留下这么鲜明的记忆。但愿这不是奢望。

于木鱼宅

2012-12-11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