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听到周家大院的名字,是一位朋友给我介绍另一位朋友的籍贯时说出来的。朋友说:“他就是周家大院那边的呀!”我本来就不知周家大院,自然晓不得它在何方,朋友的强调正如将鬼解释成灵魂,仍然让人不得要领。但他那种惊叹的语气表明周家大院早已蜚声州外,只因我的孤陋寡闻而不知其名气罢了。
五岭深处的莽莽大山充满了神秘,既令我敬畏又令我向往。五千年前,舜帝被它吸引着从中原迤逦而来,以致葬身九嶷,留下不朽的业绩;四十年前,叶慰林因为下放江华瑶乡而写出了精品佳作。正如哈代只写韦塞克斯,我的笔尖专耕潇湘大地,遍访永州每一个角落,探寻不同时间和空间交织点上的轶事便成了我的夙愿。有了这样一层心思,对于自己的无知似乎就不能一笑了之。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便开始践行这个计划,向周家大院出发了。
经永州大道穿过零陵古城,履着207国道到了富家桥,道路分岔,拐上了去周家大院的小路。道路的左则是一条百米宽窄的河道,水流清澈,丝草茂密。河道两边用石头水泥砌成漫长的堤岸,道路就在右侧的堤岸上。对岸沿河延伸着都庞岭支脉的紫金山。大山深处涓涓而出几十条清澈的溪流,汇成潇水支流之一的贤水河。
贤水河原名进贤河,全长19公里,是闻名遐迩的“异蛇之乡”。现在的贤水河是一条明显人工改造过的河道。上世纪七十年代,老零陵县的官员忽发奇想,大搞人海战术,发动全县十万民工愚公移山,硬是把一条自然的河道修建成了这个样子,堪称永州境内的大运河。
紫金山连绵起伏,山势雄伟峻峭,伴着贤水河的妩媚,一刚一柔,相得益彰,沿河的景色应该不错的。经过人工修改,消灭了湿地、沙滩和草泽,规整是规整了,却少了自然的灵气,给人硬梆梆的感觉。好在依着堤岸修建的公路把方便送进了大山深处,改善了山民出入的条件,也算是功德无量的一件好事。河床上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座石拱桥。石桥造型各异,或笨重厚实,似乎坦克也压不跨;或飘逸轻灵,单薄得似乎风一吹就会掀飞。这些桥梁都是修筑贤水河时建造的。在当时的条件下,颇费过一番功夫,算得上很好的了,但在今天看来,几乎可以归入古迹的行列。河床上阶梯状分布着几个水坝,造成小小的落差,河水轻盈地滑下来,像一匹平滑的绸缎,在阳光下显着柔腻的光泽。这绸缎和石桥的存在,多少冲淡了石堤“硬”的感觉,和着阡陌村舍,青山绿水,显出浑然的美感。也许是因为周家大院的开发,这条不宽的乡村公路铺上了沥青,倒也光洁平坦,车子在上面跑起来非常惬意。
马路随河道曲折,蜿蜒挺进深山,三十余里的景色渐渐抛在车后了。迎面一座大山压迫过来,道路右边的田野也消失了,代之以同左边一样的峻岭绝壁。路旁有山民依着悬崖当后墙建造的房屋,仿佛巨石压迫下的鸡卵,给人岌岌可危的感觉,如果在这里睡觉,恐怕难以睡熟了吧?正如远离铁路的人不习惯在铁路边隆隆的车轮声中睡觉一样;然而又如铁路边的居民在自己家里能安然入眠,山民也能在骇人的房子里过一种悠闲庸常的日子。
河道越来越窄,分明是小溪的模样了,山沟夹峙,流水潺潺,两岸乔木如盖,野花寂寞,也没有毛石砌就的堤埂了。这样的小溪,又有高得让人惊叹的大山做背景,显出绝妙的美来。过了一段危岩盖顶的山路,眼前豁然开朗,大片田洞出现在眼前。临河一条时髦的半边街道对着田畴,部分田地辟做了广场,广场对面低矮地伏着一片古旧的建筑,飞檐白墙隐隐在望,仿佛岁月深处露出的峥嵘,那就是周家大院了。
明清古建筑群落周家大院位于零陵区何仙观涧岩头村境内。自明代嘉靖年间,宋代理学家周敦颐17世孙周佐迁徙至此,子孙后代繁衍生息,历26代,先后落成6个院落:老院子、红门楼、黑门楼、新院子、子岩府、四大家院。因所居村民都为周姓人家而谓之‘周家大院’。现在的周家大院已经被列为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潇湘第一古宅”、“湖南民居瑰宝”、“中国民间故宫”等盛誉。
我首先游览的一座老宅是广场对面的子岩府。子岩府建筑于清1894年,建筑面积11000平方米。其主人周崇傅为晚清重臣,是一个颇具传奇色彩的历史人物。同治元年举京兆乡试,观政兵部。七年成进士,入翰林。光绪元年改官中书,以军咨酒随左宗棠进军天山南北,参与决策,督办军需,收复新疆,功绩卓著,赏戴孔雀花翎,权摄关内关外镇迪、高平等处观察使。光绪八年以后,又随左宗棠到江苏、浙江整饬盐纲。不久乞归永州,主讲萍州书院。后起为喀什噶尔兵备道,转署理镇迪道兼按察使,客死官署。时人感其功德,多有吊唁,所送丧资甚巨,后辈子侄合力用这笔资金建造了这座府第,因其号“子岩”而得名,又因其入翰林而称“翰林府”。
从斑驳的土墙门口进入宅院,便是一个瓦屋围合的院子。透过大门可以看见里面重重穿堂。三重院子一进套着一进,每一进都有一个四合院,并以穿堂和后一进相连,一直达到最后的正堂屋。每一个院落左右各有天井,天井三面都是居室。一条并不显眼的耳门连着一个横堂屋及其附属建筑,走过去便豁然开朗,给人以柳暗花明之感。这种纵向层层推进,两侧横屋一字排开,耳门、廊道与正屋相通,两肩向中呼应的格局构成一个庞大的整体,外围以土墙炮楼围合,独立于田地之间。
四合院内,青一色条石砌就的台阶,青砖筑砌的天井,以及河卵石镶就的地坪,既整洁又雅致。仰望天井上空,但见粉墙飞檐,勾心斗角,鳞鳞瓦楞上生着苍苔,无不显出古朴的气息。天井两边的住房都是雕花窗户,房内昏暗清静,倒是个幽居的去处。遥想过去久远的岁月,一辈辈周家后生在祖先显赫功名的激励下,坐在这些窗户前耐着性子苦读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那种耕读传家的遗风,令人心生无穷的向往。
第一道大门的门楣上书写金漆行草“子岩府”三个大字,两边黑底金字一付对联:“翰林门第,濂溪家风”,简朴明了,不耀自骄。因其祖宗周敦颐曾开设濂溪书院,世称濂溪先生,故称“濂溪家风”。大门左右各卧一个石礅,石礅呈长方形,花纹饰边,腰部雕龙镌凤,图案十分精美。劳作归来的男人总要坐在上面少憩;倚杖看屋的老人常常坐在石礅上静养,和着猫儿狗儿含饴弄孙;初为人母的少妇也喜欢门前石礅上的里短家长,一边和人唠嗑,一面略带羞涩地掀起衣襟,半露丰腴的ru*房,将奶头塞进婴儿嗷嗷待哺的嘴里。由于长年累月和衣服磨擦,石礅的表面已经十分光滑,像镜面似的闪着青幽幽的光泽。这石礅就那么杵在那里,一百多年从来没有想过移动位置,忠实地见证了子岩府沧桑的历史,也见证了周家人喜怒哀乐的生活气息。
经过两个穿堂,跨过三个院子,便到了正堂屋,那便是祭祀祖宗的所在了。后墙摆着一个神龛,中间竖书“汝南周氏历代考妣之神位”,两边摆放着层层灵牌。案前香烛纸钱焚烧的痕迹累累相陈。哭于斯,歌于斯。这地方既是举办丧礼的处所,也是迎娶新人的喜堂。相同的唢呐吹出过或哀婉或欢快的节奏,循环演绎周家大院新陈代射的过程;正如在老宅里遇上耄耋老人和弱冠儿童,同样给人以新陈相因的感慨。遥想祖先的丰功伟绩,再看看眼前质朴的村民,难以想像那种灵慧的基因就藏匿在这些平凡的躲体里,经过一定的潜伏期,忽如春笋暴出清新的一枝,成长令人景仰的人物。这样的联想令我不由怀疑起来,所谓命运,就是个体或团体的祸福无法凭自身的力量去把握时必然的发展趋势吧。
走出子岩府的后门,便是一片田地。两百米外隔田相望一长溜房屋,便是连片的其它五个院落。这些院落各自独立又相互贯通,蹲伏在大山黛青的怀抱里。最西边的一座是老院子。老院子建于明1550年,土木结构,建筑面积1469平方米,只有20来间屋子,为迁徙始祖周佐草创。相对于子岩府,老院子要小得多,也要简朴得多。院子虽小,却奠定了周家大院中轴对称的布局,成为后建院落的典范。
周佐季子周希圣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万历十七年中进士,授四川成都府华阳县令,因上疏直言,触怒皇帝,被贬为灌阳典史。后起用为太仆寺丞,转为尚书司丞,然后升为光禄寺少卿,封为左通政。天启元年改任南京大理寺卿,次年迁南京刑部右侍郎,天启五年升南京户部尚书。晚年还乡,潜心著作,享年85岁。
周希圣官场得意,于明1611年建造独立府第红门楼。院落建筑面积1800平方米,门楼用红漆绘画,金碧辉煌,故称“红门楼”;因周希圣官居南京户部尚书,又称“尚书府”。自此,周家开启升官发财后大兴土木建造房屋的风尚,为后代子孙提供了榜样。
黑门楼建于明1638年,建筑面积2500平方米,为周希圣长子周自稷所建。子孙周圭人称“文豪”,行事独特,为有别于祖先红漆染门,特将门楼漆黑以示区别,故称‘黑门楼’。因周圭中进士官居山东学使,此院又称‘进士第’。
新院子建于清1841年,建筑面积4000平方米,为周崇傅族叔周绍陕经商发家所建,位于‘老院子’与‘红门楼’之间,相对‘老院子’而言较新,俗称‘周府新院’。 周绍陕崇尚教育,在院内设私塾学堂“周家书屋”,更显儒雅气息。
四大家院建于清1904年,建筑面积13000平方米,为周希圣第八代玄孙周绍昌的四个孙子周正琪、周正琳、周正珪、周正瑚合力修建,规模宏达,气势磅礴,为六大院落中最大也是最后落成的院落。上述四人为富甲一方的财主,故称‘四大家院’。
六座院子既相似又各具特色。老院子和红门楼、黑门楼都是明代建筑。但后两座宅院大量使用龙凤雕花,有了拴马石和后花园,显示官邸富贵豪华的气派。到了清代的新院子、子岩府和四大家院,不仅面积由明代的几百几千平方米扩张到上万平方米,马头墙更呈三级跳马翼角飞翘,气势飞扬,绮丽繁复的雕花装饰精妙绝伦,在寂寞的大山深处开出耀人眼目的奢华之花。
周家大院的建筑风格继承了古代典型的“风水”思想:大院坐南朝北,其布局井然有序,层楼叠院,错落有致,既各自独立,又相互勾连。整体呈北斗七星状分布,前景开阔,进、贤两水径流村落。鸟瞰整个地势,似一把太师椅,大院在椅子中央,三面环山正是扶手和靠背。周崇傅曾自豪地描述过家乡的风水:“东面丹凤朝阳、西边青石挂榜、门前两龙相会、屋后锯岭筛天。”并赞誉家乡是“闲看神仙福地、静听山水清音”的风水宝地。
同一座周家大院,不同的时代有着迥然不同的意义。封建时期,它是财富和权势的象征。土改来临,高大的门第便成了斗争的对象。同为周家后人,其房屋的分配遵循着严格的伦理序列,土改运动则重新洗牌,促成了目前的居住格局。现在,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人心萌生雅趣,旅游渐成风尚,周家大院便成为观光猎奇的目标,鱼贯而入的游人渐次让古老的宅院焕发新的生机。然而,相当比例的游客长久浸淫于金钱的欲望里,心灵已经迟钝了,除了看到几堆古旧的房屋,仰慕周家先人辉煌的业绩外,很难从古朴静穆的建筑中领略精神美感的冲击。
中国的文化说到底是一种以官场为纲的文化,这种文化决定着民族的审美心理,是一种对富贵的渴求和崇拜;这种富贵,又是以金钱和权力作为表现形式的。在漫长的历史时期,文学担当的是一种族谱式的记载和成王败寇的褒抑。这种褒抑又是和知识分子的前途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因而局限了艺术发展的空间,未能如西方十九世纪那样出现文学艺术鼎盛的局面;同时,这种文化阻碍了理性思维的成长,剥离了科学发展的温床,使我们的科技在关键的时期大大落后于西方,以致饱经兵燹,丧权辱国,改写了整个民族的命运。
周家大院是有形的凝固的历史,是周家能人振翅高飞后遗留的蝉蜕。随着旅游的开发,贤能先人的事迹将得到更加广泛的宣扬,以致蜚声中外。然而,周家大院毕竟只是永州地域狭小的一隅,在更广泛的乡村社会,类似的遗迹不胜枚举。时代风云曾经涌现过大批民间英雄,他们在危难和紧要的关头挺身而出,成为民族的脊梁,最后往往牺牲了自己,维护了群众的利益。层出不穷的风流人物连同他们的轶闻趣事早已随时间沉淀下来,但它们构成了历史的框架,成为方言俚语的典故,轻易不会烟云飘散。如果你愿意不懈地进行搜寻的话,就会发现,它们仍然以零星碎片的形式残存在永州之野的每一个角落。令人景仰的英雄创造的业绩并不是孤立的,也不是偶然的,它们根植于朴实的民俗风情,浸润于浓郁的地域文化,彰显着坚韧的民族精神。它们与周家大院一道构成浑然的整体,以其深沉的历史氛围渲染了永州昨日的风采,并像土壤一样孕育了永州今天的辉煌。
永州是一本书,一部源远流长、意蕴深厚的鸿篇巨制。它掩藏着许多动人的故事等待我们去翻阅;它蕴含着无数真善美的元素期待我们去提炼;那些远去的英雄和他们留下的有形无形的业绩,更是值得我们去珍视。文学从来就不乏美育的功能,毋庸置疑地担当着道德重建的责任。作家能做的,就是给其所理解的民族精神赋予艺术的形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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