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后一个阴雨的下午我回了山寨。
寨子只有一条青石板路穿过。路左边是比祖父更老的稻田,右边是繁衍了数代的住户。我踏着腻滑的石板,咯叽咯叽的石板叫声是对我归来的欢呼,然后是阵阵扑来的稻香亲吻我的全身。“回来了?”我微笑的看着稍显陌生的乡亲。“哦!”便是无法准确称呼对方的日常用语。虽然长了半茬便被城市的气息拦腰收割,封闭在钢筋水泥建筑的方格里,可我仍熟悉寨中的一切。十多年竟不肯改掉乡音,永远接着故乡地气。在寨子里永远被人呼出诨名,和他们互抽着劣质香烟,甩着毛边的扑克,谈论同样的山凹河滩,喝同一口井水,嚼着同样香喷的白米饭------记忆中的月色永远明亮,我甚至可以辨出夜风里哪只虫子的咳嗽。
慈祥的母亲仿佛总是守候在门边,依然用陈旧的眼光打量乡音无改鬓毛微衰的儿子,笑意渐渐在消瘦的脸上蔓延。蹲在墙角的父亲端详着儿子犹如审视手中修好的农具。“回来了!”这是我和他共说的一句话。我踩着温馨的空气漫无目的跨进过去的书房,努力搜寻似曾相识的影子。断腿木板床尚存我的体温,新近漆的书桌掩饰不住衰老容颜,砚台张着嘴像一条涸辙的墨鱼。窗边挂着的大狼毫早耐不住寂寞,开叉的秃笔尖迫不急待要再次挥出颜筋柳骨来。久违的木箱大大咧咧躺在矮凳上,揭开尘封的箱盖,书籍位置几如从前,拾起一本《唐宋八大家文选》,脱落的书皮似受了惊吓的黄雀跌落地上。
“今天不走吧?”屋外的父亲像是自言自语。父亲完全把我作为倾诉对象,我的义务只是倾听,倾听父亲发黄的过去。他谈地最多的是关于生死的话题,偶尔会打开祖母留给他的一间残存的厢房,指着两堆上好寿材透露自己最后一个宏伟规划。还会非常及时的讲讲谁谁白天下地好好的,睡一觉第二天早上就不在了,可等待的却是一堆来不及上漆的杉木白板,言语中隐藏一种惋惜。他常抖出六十多年前对门大户晾晒金子的狂傲。童稚的父亲亲见寨子里八十多个青壮男丁倾巢排列寨门外对抗,谓之“晒后生”。匪患肆虐的乱世,旁近村落屡遭洗劫,唯独我们寨子毫发无损,真是奇迹!父亲每论此事尤自得意,得意后又连连哀叹不再当年。
现今的山寨被一条公路刎颈而断顾头不顾尾,不仅丧失了地理意义上龙头大哥的宝座,更失却风水的荫庇,精神图腾的消失恍如隔世。加之大哥的儿子父亲唯一的孙子读了大学,料也不会再走父辈的老路,父亲浓郁的土地情结遂无以化解,忧虑分明写在脸上。家发人兴只是年节时乞讨村倌隔靴搔痒的谄媚。暮年父亲宛如接力赛拼尽全力跑完属于自己一圈的选手,猛然发现竟无人交接棒,只能惆怅的看着别人冲向终点。我觉得给父亲任何安慰都是徒劳,他要的是子子孙孙无穷匮。
我暗暗庆幸户籍让寨子将我疏远,籍贯只是我所填诸多表格栏里几个必写的汉字,它活跃在各种档案里。遥远的空间也使父亲的家庭繁荣计划鞭长莫及。在女儿眼里“家”就是爷爷奶奶,她完全不知道寨子的名字,说了也记不住。她的家就是我的家,而我的家不是她的家。
寨中已有几户人去楼空。左边的老邻居双双故去后,宅基沦为菜地。菜蔬的青色在肆意吞噬人丁入不敷出的神圣领地,正在挑战曾经兴旺发达的神话。菜园的绿色匍匐着向周围前进,怀疑真有一天草色会入帘来。
历经几百年沧桑的寨子恰似一个负重缓行的老汉,喘息片刻,又无力的回头看看背上的包袱——寨中的人物,即便有掉落的物件也懒得捡起,他们都是它的身外之物,偶尔少件把根本无所谓。
我伫立在微雨的檐下倾听寨子踽踽的脚步声。
父亲静坐在冰凉石凳上伸手摁灭一个纸烟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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