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与人类生活休戚与共,可谓生命之源。然实际上更多的井却散存于故纸堆或远离尘嚣的穷乡僻壤。它只是浮躁现代生活的典雅装饰。从庄子的《秋水》韩愈的《原道》即能看到关于井的故事。《吕氏春秋》里“穿井得人”的缪传更是脍炙人口。所以从另一个角度看,井又是人类农耕文化的遗存残迹。我们甚至连井的掘法还产生过喋喋不休的哲学探讨,这是井始料未及的。井与酒也藕断丝连,用古井命名的酒类俯拾皆是。井被附会的内涵远远超越它幽暗的水面,深不可测。井的杂碎简直可缀成另一部洋洋洒洒的《史记》。
故乡的井显然没有背这凝重的包袱。不知何时掘在田间角落,与污泥近邻,竟滋养了几代人。从未有谁问津水里的矿物质是否达标,在乡亲的眼里井水就是用来喝的,何须管它的出身?并不规则的四方形井,扼住进出邻村的道。路人欲一亲芳泽须鞠躬弯腰,旁边有时会备把大木勺,挺不了几日便会粉身碎骨。所以大多时用手掬。腿脚欠灵便的仅可舔舔濡湿的手掌。当犁地的老汉靠在井边柳树下吧嗒烟卷时,成年的牛趁其不备也会光顾,牛饮一番。完事后,又哞哞甩着浸湿的下巴扬长而去。牛那么憨厚可爱,谁会在意呢?只是井水参杂了牛嘴巴上的青草味,担回家很久也难挥发掉。
井终日默默的绿着,澄澈如玉;井水汩汩涌出,甘甜滑润。
春夏秋三季,来担水的根本没有年龄、性别限制。谁都可以分享丝丝清凉。但盛夏的淘洗重任是非处子不可的,这是条不成文的规矩,乡民们觉得唯如此才可永葆井水醇正品味。淘井须得三五个壮丁。捞去悬浮物,车干水,扯掉水藻,撒层生石灰消毒。再郑重的望着水位缓缓升高,重新亲澈见底。
寒冬的河水咬人手指。浣洗的会舀桶温暖的井水疏通血液,捂热僵硬的四肢。担水的活自然肩于精壮男丁。寨外石级台阶无意中遗余十几米斜坡,滑滑的似溜冰场。担水者须一手抓住内侧凸起石壁,才能艰难上行。往往一担水弄回家早汗流浃背。百多斤担子,溜滑石级无异一张检验成年与否的考卷。
年三十夜后的抢“头水”尤其壮观。不到午夜早围了一圈等待担水的乡亲。零点指针刚过,水桶就被齐刷刷按入井中。据说最先提起的一户定有好兆头。屠夫们眼尖手快力大,次次独占鳌头。父亲和几位兄长也曾拔得头筹,奇怪的是并未带来什么好运。然年年岁岁乐此不疲。都想分一杯羹好运的愿望酝酿了一年,在此时迸发的格外强烈。
印象里的水井位置移动了三次,皆在二丈见方范围。每移位一次,伴随而来的是担水人群会增加些妇孺。最后一次,则再也看不到那种岁末竞相出动的景观了。寨人不堪频繁的弯腰、直身简单而复杂的动作。于是,悠扬咿呀的担水声日渐稀疏。井水却依然若无其事的汩汩而出,几欲冒过井沿。井沿苔藓、绿霉丛生,行走须格外小心。当然,哪家有受到惊吓的小孩,抑或端阳、七夕、重九、除夕,会有人带些烧纸、熟猪头供隐居于井内的神怪享用。更多时候是任由井孤独的守在田间地头自怨自艾。牛羊们倒捡了个便宜,井水诱人的绿让它们心惊,常常会肆无忌惮痛饮。毕竟井水胜过田水何止两三倍。
去年除夕,我一直熬到午夜。父亲催我早睡,我想去讨个兆头。父亲淡淡的扭开水龙头:“多的是!”确实,父亲不仅热情消失还变懒了。对联都不肯写,大门上总是:“门迎春夏秋冬福,户纳东南西北财”的老调调。他觉得大街上购的比自己做的肯定要方便大气些,意思同抢“头水”也差不离几。
我怀疑父亲真想不出新鲜的玩意,偷懒是他不愿让水井看到自己疲倦面容的借口罢了。
水井哪会顾及这么多!仍然终年不知疲倦的绿了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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