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要我管小姨叫妈。
我死死地低头看着地面,紧咬着下唇,任大颗滚烫的眼泪滴在地上,一声不吭。
“乖孙,从今后小姨就是你妈了,快叫妈。”奶奶摩挲着我的脸,手上的老茧划疼了我的皮肤.。
“好孩子,叫声妈吧,小姨会跟妈一样疼你的。”外婆扶着我的肩,泪水淋湿了我的头发,凉飕飕的。
“叫啊,叫妈妈。”外公弯下腰,嘴里的酒气熏得我心里乱哄哄的直翻腾。
我扭转身,快步向厕所跑去。
“你看你看,这么小就犟成这样,跟她妈一个样!”爸爸粗暴地大声在背后嚷起来。
“算了算了,她还是个孩子,慢慢来。”姑姑柔声制止了爸爸。
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小姨正闷闷不乐地用手指绞着红色的发尾,一卷一卷。红红的指甲衬着红红的嫁衣,像一团火一样在灯光下看得人眼疼。
小姨跟妈长得还真的很像。只是我的妈妈总是一头乌黑的长发,服服帖帖地扎在脑后。所以小姨就是小姨,她永远不是我的妈。
小姨初中一毕业就要进城打工。
妈妈说,我就这么个妹妹,怎么着也不能让她这么小就出去吃苦,还是趁年轻学门技术吧。于是,托朋友帮小姨找了城里最好的美容院去学美容。妈妈说,美容这个职业好,既可挣钱又能保持美丽。
妈妈还说,美容院的生活和住宿条件差,怕小姨吃不好睡不好。反正美容院离家也不远,不如住到我们家来,这样,她可以好好照顾小姨,
这样,小姨就住进了我们家。
自从小姨住进来后,家里的饭桌上总是有各种不同的美味。爸爸皱着眉头说怎么这么浪费,不就三四个人嘛,做这么多菜。妈妈说,小妹在农村也没吃过什么好的,再说现在长身体的阶段,学习又辛苦,得加强营养。我咬了一大口鸡肉,舞动着油腻腻的小手,兴奋地“肉肉,肉肉”叫起来,不小心卡住了喉咙,痛苦得我“哇哇哇”大哭起来。“哎哟宝贝,你慢点吃!”妈妈赶紧慌乱地给我拍背。
晚上,和小姨挤在窄窄的小床上,闻着小姨身上的香气,傍着小姨的温热的身体,温暖和愉悦包围着我。半夜醒来,听到小姨香甜的鼾声,我再也不怕黑夜会有魔鬼出现了。
有小姨的日子真快乐!
小姨在美容院的日子长了,开始不再穿妈妈买的换季打折衣服了,说是院里的同事都笑话她老土。妈妈就带着小姨到各个专卖店去转悠。我抓着妈妈的衣角,看到妈妈趁营业员不注意,悄悄地翻开衣服的标价,然后皱着眉吐出了舌头。营业员转过身来的霎间,妈妈赶紧把舌头缩回去,故作从容地把衣服放回原处,傲慢地说,你们的衣服风格我不喜欢,再看看别家。然后一手牵我一手牵小姨,故作优雅地走出店门,我听到营业员在小声嘀咕:“没有钱来专卖店凑啥热闹!”
妈妈还是给小姨买了漂亮的新潮衣服。穿上新潮衣服的小姨,显得更加漂亮时髦。
漂亮时髦的小姨,开始不再吃妈妈做的鸡鸭鱼肉。小姨说要保持身材,不能吃太油腻的东西。于是,我家的饭桌上,就常常只见一些红白绿黄的蔬菜瓜果。我舔着筷子头,心里真担心,尽吃这些没营养的东西,再碰到爱欺负我的小英,我怎么有力气跟她打架啊?小强会不会嫌我跑不快不跟我玩了?想着想着,我就放下筷子,哇地哭起来。妈妈赶紧拿了手绢来擦着我的脸:“宝贝莫哭,妈妈明天就给你买肉吃!”
小姨说,美容的关键是要内调,内调的关键是要打通筋脉,打通筋脉的方法是推拿按摩。小姨说要帮妈妈做按摩,一来让妈妈免费享受一回有钱人的待遇,二来她可加强新手法的练习。妈妈躺在床上,一边任由小姨在身上揉捏拍打,一边咯咯地笑,说有钱人真是无聊,花钱买罪受,这捏得又痛又痒的哪里舒服?小姨就说妈妈活该劳碌命,不懂得享受。爸爸在一旁看见了说,不如让我来试试吧,我上班太累了,按一下舒服。于是,妈妈就起来抱我去隔壁房间睡觉。
从那以后,只要有空,爸爸就叫小姨给她按摩。我双手抱起布娃娃,看着爸爸惬意而陶醉的神情,心里不明白,“都是被小姨按摩,怎么爸爸跟妈妈反应就那么不一样呢?是妈妈不懂得享受还是妈妈没有爸爸劳累呢?”
正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爸爸说:“女儿该去睡觉了。”于是,妈妈用围裙把洗衣服的手擦干,过来把我抱到了我的小床上。我一边听妈妈给我讲农夫和蛇的故事,一边想蛇怎么会那么无情呢?非但不报恩反而还咬救命恩人。然后迷迷糊糊地进入了梦乡。
时间久了,我们很自然地形成了一体。我们习惯了做好饭菜等小姨回家,习惯了爸爸晚上去接小姨下班,习惯了小姨跟爸爸推拿聊天而妈妈在一旁做家务,也习惯了爸妈逢人便骄傲地说这是我的漂亮小妹,甚至连我也习惯了炫耀小姨给我扎的各种漂亮发型。
融入了我们家庭的小姨,很快也融入了这个城市。小姨开始把脸画得花花绿绿,头发染得五颜六色。当穿着节省得盖了上身盖不住下身的衣服在屋子里晃动的时候,妈妈就念叨小姨女孩儿家要端庄,而爸爸在眼睛跟着小姨来回转动的间隙不耐烦地数落妈妈老古董,而小姨一边跟爸俏皮地挤眉弄眼一边跟妈撒娇。
那个晚上,妈妈回乡下护理生病的外婆去了。尿尿把我从睡梦中胀醒,我翻身爬起来,不见了小姨,恐惧霎时包围了我。我赤脚跳下床,门是开着的,我看到爸爸房间有灯光从门缝里透出。小姨不见了,我太害怕了,我要去找爸爸,我要去睡在爸爸的身边。
我轻轻推门,门竟是虚掩的。我透过半掩的门,看到爸爸骑在小姨的身上做按摩,嘴里还发出吭哧吭哧的喘气声,而小姨被爸爸按得直叫唤。我傻傻地站着,尿尿不自禁地流了出来,我战战兢兢地退回房间,爬上床一动也不敢动地躺着,我怕爸爸看到我尿尿又要打我。
我的眼前晃动着爸爸和小姨白白的身影,我不明白,为什么爸爸给小姨按摩就要脱光了衣服?我要等小姨回来问个明白,可是,小姨一直没回来。我睁着眼独自躺在黑暗中,感觉有无数的怪兽在向我包围过来,我开始想念妈妈,妈妈,你快回来呀!我就这么漫无边际的想着,泪水打湿了我的脸……
第二天,小姨发现我尿尿了,然后爸爸也知道了。爸爸居然没有打我,只是大声地骂了我。我一句话也不说,跟谁都不说。
从那以后,我不再叫小姨,也不再粘着小姨陪我玩,甚至不吃她买给我的糖果饼干。
“你怎么了?怎么不理小姨了?”小姨很不解。
妈妈说这孩子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小妹得罪她了?
“叫,叫小姨,不叫打死你。”爸爸粗暴地扬起手,我狠狠地瞪着他。我想,我的眼睛里一定有火要喷出来,象那些怪兽一样。
“算了,孩子还小,可能跟小姨闹点情绪,过些天就没事了。”妈妈赶紧抱走了我。
一向生龙活虎的小姨突然生病了,不知得的什么病。妈妈不让小姨出门,还给她戴上顶怪怪的帽子。妈妈在家天天炖鸡烧鸽子,做好了就端给躺床上的小姨。
我听到妈妈神情凝重而悲伤地对小姨说:“告诉姐,那个男人是谁?姐找他去。个天杀的,怎么这么没良心哟!”
小姨把头转到床里,一句话也不说。
妈妈就把手放到小姨身上,流着泪泣不成声地说:“都怪姐没有照顾好你,呜呜……”
小姨的病好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又精神抖擞地上班去了。
日子一天天平淡地过去,我依然刻意躲避着小姨,依然惧怕爸爸。而小姨依然有空就帮爸爸按摩,爸爸依然晚上去接小姨下班,只是回来得更晚了,回来后小姨和爸爸都很疲惫的样子。妈妈说工作那么累,不如换份工作吧。小姨说美容院业务好工资高,累有所值。妈妈就戳着小姨的额头,欣慰地笑说我的小妹知道赚钱啦。
小姨不自然地笑着,爸爸也附和着笑了。而我的眼前,浮现出白花花的肉色,刺得眼睛涩涩地痛。
不久,隔壁的张阿姨诡秘地对妈妈说,有人看到爸爸和小姨晚上在公园散步,又有人说看到爸爸和小姨一起看电影,还有人说看到爸爸和小姨一起去宾馆……
妈妈总是笑着说,你们搞错了,他爸不过是陪陪小妹,没什么的。你们无凭无据的,不要乱咬舌根,再说三道四,我跟你们没完。但我明显感到,妈妈的腿在一个劲颤抖,妈妈的手指深深地掐进了我的小手,掐得我的额头直冒汗………
那天,我和小伙伴们去了城外的小河边打水仗。玩到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的衣服都被水淋得湿透了,头发也湿漉漉地贴在头上。
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悄悄溜回家,客厅里居然没有人,饭桌上也没有平时热气腾腾的饭菜, 而阵阵争吵与哭闹声却从爸爸妈妈的房里传了出来。
我扒着门缝,看到一向温柔整洁的妈妈,今天显得格外凶悍而邋遢。她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脸上脏兮兮的,她的眼睛红得发肿,鼻涕与泪水汇合着一起汹涌地从脸上往下淌。她露在短袖外的手臂上有一条条红色的印痕,就像小时候外婆家的猫把我挠伤了一样。而妈妈此时却半靠在床边,一边张大着嘴号啕大哭,一边抽噎着不停地对坐在床边的爸爸骂“畜牲……”我记得幼儿园的老师教过“畜牲”指的是动物,我不明白妈妈怎么会骂爸爸是动物。
我悄悄地溜进小屋,看到小姨正垂头坐在床边。她的衣服皱巴巴的,头发散乱地遮住了半张脸。我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见她使劲地用手缠绕着卷曲的发尾。这是小姨的招牌动作,只要烦心的时候都爱绕发尾。
我进屋时,小姨迅速地转过头,表情有些慌乱。见到是我,又赶紧把头低下去继续弄头发,没有审问我一身的水淋淋。我很庆幸居然没有人来骂我,也为家里的尴尬气氛感到强烈的不安。我没敢叫小姨帮我换衣服,自己胡乱地找了件衣服穿上,就想去厕所找个干毛巾要把头发弄干。
妈妈嘶裂的声音响彻整个屋子:“你个没良心的,你怎么能做这么伤天害理的事?她可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啊,你个畜牲!”
半天没开腔的爸爸忽然咆哮起来:“姐夫跟小姨子好又不是啥新鲜事,你吵啥吵。”
“她还小不懂事。你这样糟蹋她,叫她以后怎么嫁人?”
“事情都这样了,你想怎么样嘛?你要过就过,不过就离婚。”
“不,我不离!我不能让你们再错下去,我不能让人家笑话咱,我不能让宝宝没有家!”
“随你便!”然后我听到呯的一声关门声,接着是爸爸远去的脚步声,妈妈呜呜的哭泣声。
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冰凉的水一下子流入了我眼睛里。我赶紧侧过头用手去擦,水又流进了我耳朵里。我记得妈妈说过,水进了耳朵会变成聋子。我真想叫妈妈或者小姨来帮我,但我不敢开口,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想家里肯定出了不寻常的大事。我又急又怕,忽然感觉腿上热热的,刚换的裤子又被尿湿了一片……
从那以后,爸爸妈妈隔三差五的就大吵大闹。
我时常听到爸爸妈妈房间传来激烈的打斗声,也常常看到妈妈的脸上身上有大块的淤青。妈妈以前温柔的笑脸变成了哭脸,妈妈变得很沉默,每天依然默默地买菜做饭洗衣拖地,依然默默地守在电视前,依然默默地在睡前给我讲故事。只是,妈妈明显没有以前的耐心与热情了,妈妈常常对着电视机发呆落泪,常常故事讲着讲着就走了神。
小姨再也不帮爸爸做按摩了,每天早出晚归的。我只能在半夜醒来感受到小姨温暖的体温。
过了段时间,不时有一些婆婆婶婶来家里窜门,听说都是周围的媒婆。妈妈一见到她们就挤出笑脸好酒好肉地热情招待,然后又陪着笑脸劝说小姨去相亲。而小姨总是绷着个脸说:“要去你自己去,我谁也不嫁。”
后来,妈妈跟小姨吵了。妈妈说:“小妹,姐求你了,找个好人嫁了吧。不要再糊涂了,他可是你姐夫呢,你们这样,不会有好结果的。”
小姨放下手里的眉笔,沉默了半响,定定地望着妈妈:“姐,我是真心爱哥,我离不开他!”
妈妈的嘴唇哆嗦起来,颤抖了半天才说:“你还小,世上的好男人多的是,你何必要执迷不悟呢?你这不仅是把姐逼上绝路,也毁了你自己的一生啊!”
小姨用手紧握着笔头,眉毛锁在了一起,那条画好的眉毛就被挤得有些扭曲,象外公家后院土里的蚯蚓。“姐,我和哥真心相爱,我们不求结果。你口口声声说为我好,为什么不成全我?非要来干涉我们呢?”
“我们家怎么出了你这个没廉耻的人了?你让爸妈怎么见人?你太给家里丢脸了!”啪”,一个重重的耳光落在小姨粉嘟嘟的脸上,我感觉她脸上的粉都被拍得扬了一屋子。从来没打过小姨的妈妈,哆嗦着看着自己那双粗糙得像搓衣板的手,脸白得就像上美术课上的美术纸。
“你打我?凭什么我就得听你的?凭什么非要我退出?哥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就是要跟着他。哥都不爱你了,你还耗着有什么意思嘛?”小姨捂着脸,狠狠地瞪了妈妈一阵子,转身抓起桌上的小坤包,冲冲地跑出屋去了。
一阵风从门口刮进来,把我的作业本吹得哗哗直响,我看到妈妈捂着脸,软软地滑到沙发里,开始嘤嘤地哭泣起来。我傻傻地握着铅笑,写不出一个字来。
后来,外公和外婆都来了家里。
那天,难得的一家人聚在一起。爸爸和小姨都低着头坐在沙发上,外公坐在饭桌上,一碗接一碗地喝老白干。外婆陪着妈妈不停地抹眼泪,她的生满老茧的手在我眼前一晃一晃的,她不停轻声地念叨着造孽啊造孽。
妈妈把我关进小房间,让我自己早点睡觉。我贴在门背后,听到外公的大嗓门在骂爸爸,又骂小姨,再后来,我听到外公用烟筒打小姨的声音,小姨,妈妈和外婆的哭声,妈妈和外婆劝小姨和外公的声音,碗摔碎的声音……都乱成了一团。我伏在门上,只觉得天快要踏下来了故事里的大灰狼要来了,我吓得全身发抖,牙齿打颤,我感觉两腿间热乎乎的,我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妈妈开了房门,我扑进妈妈怀里,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脖子,我想钻进妈妈的身子里去,那样我才会感觉温暖和安全。我感到脑后湿湿的,我知道那是妈妈的泪水,我停止了哭泣,我得做个乖孩子,不让妈妈太操心……
不久,小姨搬出了我们家。听说外公本来要带她回乡下的,但是小姨打死也不愿回去。只跟外公保证跟爸爸断绝关系,并且提出要在比较偏远的城北去开一家美容店。
家里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是爸爸妈妈再也不像以前那样恩爱了。爸爸在家除了吃饭就是蒙头大睡,对我也凶巴巴的。妈妈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出神,轻轻地叹气。
我开始变乖起来,我学会了自己穿衣服,自己梳头,我还帮着妈妈择菜。只要爸爸在家,我都会要爸爸妈妈一起来看我表演学校里老师教的唱歌和舞蹈,我会要爸爸妈妈轮流给我讲故事。我在学校更加听老师的话,我要多戴大红花回家,让爸爸妈妈高兴起来。我要家里像以前一样温暖。
可是,有一天,我们还没有放学,隔壁的王婆婆跑来教室跟我们老师说了几句话,老师就叫我提前回家。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为什么让我一个人提前放学。我跟在王婆婆的后面,看着她一颠一颠的背影,努力回想这段时间自己有没有把她家晒的衣服弄花或者把她家小狗的毛剪短,可是一件也想不起来。
到了家里,我被眼前的景象吓呆了。屋里挤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有隔壁的邻居,也有一些不认识的,他们都表情凝重地进进出出忙个不停。墙角还有一台音响发出阵阵低沉哀嚎的乐曲声。
王婆婆叫我对着一床白色的被单跪下磕头。
我不知道那被单下是什么,只看到隆得高高的像有个人。我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我转过头四处找爸爸妈妈,我看到爸爸在屋子里跟那些人一起走进走出,神情有些肃穆。我还看到好久不见的小姨也在人群中挤进挤出,眼睛有些红肿。但我没看到妈妈,于是我挤出人群到各个房间去找妈妈,我爬到床底下,钻到衣柜里,挤到门背后,揭开窗帘甚至掀开棉背,都没看到妈妈。
妈妈去哪里了?妈妈会不会出什么事了?妈妈会不会不要我了?我大声的哭喊着“妈妈,妈妈……”
我的哭声在吵闹声中显得很微弱,我更加的恐慌与焦躁。小姨走过来抱我,我甩开了她的手,我觉得她就象是一个凶手,是她让妈妈天天流泪痛苦的。爸爸走过来撵我,我死死的坐在地板上,我要我的妈妈。
爸爸生气地甩开我的手,指着白被单“喏,你妈妈在那里,她已经死了!”
我看着眼前冷冰冰的白被单,怎么也不相信那里有我的妈妈。我的妈妈是那么温暖和亲切,我的妈妈有那么美丽恬静的笑容,我的妈妈有那么温柔动听的声音,我的妈妈那么爱我,怎么可能见我哭破了喉咙也不坐起来抱抱我呢?爸爸一定是骗我的,他经常骗我玩,不是吗?
我向白被单爬过去,我想要揭开被单看看真相。
“快把孩子抱走!”一个阿姨的声音如晴天霹雳一样在我身后响起。
接着,一双孔武有力的手把我抱了起来,我拼命地蹬腿,我用手去抓,我用嘴去咬。可是那人的力气太大,我使完了力气,哭哑了声,他都不放我下来。
“是啊,死相太惨了!嘴角鼻孔还有血,眼睛也大睁着,可不能吓着孩子啊!”
“哎,真可怜!年纪轻轻的,就这么走了,真不值啊!啧啧……”
“最可怜的是孩子啊,哭得多伤心哪,这么小就没了娘。今后可怎么办哦!”
声音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我感觉四肢无力,天地之间一片黑暗。只有朦朦胧胧的哀乐一阵阵刺激着耳膜……
我在妈妈去世后病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里,没见过外公外婆,听奶奶跟姑姑唠叨说是外公外婆气坏了身体,说是不再认小姨和爸爸了。我伤心起来,妈妈不要我了,外公外婆也不要我了。
我强烈地想念我的妈妈,我不相信妈妈那一走就再也不回来。我期盼清晨醒来时妈妈端着热腾腾的鸡蛋和牛奶站在病床前,我期盼炎炎午后的酣睡中妈妈坐在床头为我扇起那把油纸扇,我期盼在病房打开的瞬间妈妈从护士阿姨的身后出现。我苦苦地盯着门口,我总是害怕一眨眼妈妈就突然消失了,就像那天,我都没记住妈妈穿的什么衣服梳的什么发型,就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我嘴里重复地呢喃着“妈妈,妈妈!”可是,妈妈绍终没有出现。
我疲惫地闭上眼睛,妈妈像电视画面一样在我眼前不断闪现:一会儿牵着我的手在过马路,一会儿捧着故事书在给我讲故事,一会儿在轻轻地擦拭我脸上的眼泪鼻涕,一会儿在笑着跟我玩游戏,一会儿在大声责骂我做了错事,一会儿又变成了一床冰凉的白被单。我不要白被单,我不要白色!我用力掀开被单,我看到满眼的白色,白色的屋子,白色的被单。我感到,心跳加快,呼吸急促,我咬着牙拚命撕扯白被单……
“完了完了,这孩子,疯了。”外婆流着泪,一边颤颤地唠叨,一边颠着脚去叫护士。
我没有疯,医生说我只是精神受到刺激,轻微的自闭症,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
“以前多么乖巧的孩子啊!现在……哎!”奶奶叹口气,抹了抹眼睛,把一勺鱼汤往我嘴里喂。我张着嘴,没有咽,任汤水流了一身。奶奶赶紧扯过一条黑乎乎的毛巾垫在我的脖子上:“总得吃点东西啊,不然身体拖跨了怎么办!”
…………
我终于出院了,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机灵活泼的小丫头了。我不喜欢跟人讲话,不喜欢跟小朋友玩,我只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坐着,静静地发呆,静静地回忆妈妈的点点滴滴。
这时候,小姨又住回了我家,说是为了照顾我。
但小姨弄不出我爱吃的饭菜,天冷时想不起给我加衣服,睡觉前也懒得给我讲故事。小姨只会买给我漂亮的衣服和玩具。我不喜欢小姨,不跟小姨讲话,不要小姨编漂亮辫子,不穿小姨买的衣,也不玩小姨买的玩具。小姨看到了我的反抗,开始对我失去了耐烦。
爸爸不在家的时候,我和小姨像是一对陌生人,小姨自顾自地抹她的脸、修她的指甲、看她的电视。而我总是呆呆地躲在小房间里看妈妈的相片。从医院回来,妈妈的所有东西都被爸爸清理了,唯一留下的就是那张我从前不经意夹在书里的相片。
当小姨的笑声响起来,我就知道爸爸回来了。看到爸爸和小姨有说有笑的样子,那晚的画面和妈妈的白被单就会在我脑海交替着切换,我的心会痛得痒痒的,连着牙根一起,痒得我一次次咬得嘴唇出血。
我变成更加沉默。
休养了一段时间,我又背上小书包进了学校。我以为在这里我能找到自己的欢乐,但老师的游戏变得那么的枯燥无味,闷得我直想打瞌睡。小朋友们也不再亲密,她们三个一伙五个一群,我无法融不到她们的团队。我总感觉她们在背后说我是个没妈的孩子。
我不喜欢上学了,尤其不喜欢小姨送我去学校,因为我总是在路上听到背后有人在悄声议论:
“看嘛,就是这个女人,跟自己的姐夫上床,把亲姐姐逼死了。”
“听说都分开了,不知怎么又搞到了一起,还跟亲姐姐打架。啧啧,难怪当姐的要自杀……”
“那有什么,小姨小姨姐夫的婆姨嘛。嘻嘻……”
“真不要脸!”
我不知道小姨是什么表情,她的脸被厚厚的油彩盖着。我只觉得自己的脸一阵阵的燥热,我快步跑起来,我要把小姨甩掉,从我的心里生活里甩掉。
不久后,外婆居然来了,提着一竹篮的土鸡蛋。奶奶也来了,家里热闹起来,我依然很孤独。我听到奶奶跟外婆念叨什么人死不能复生,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说什么总比找个外人来当娘好。
小姨居然跟爸爸结婚了,婚礼就在妈妈周年祭日的前一周举行。婚礼很简单,只请了一些亲戚朋友,但也热闹喧腾。
外公外婆也来参加了婚礼,还给了小姨一本新崭崭的存折。
外婆说本来想按老家的风俗风风光光的给小姨置办嫁妆的,但小姨说城里不兴这个,所以就折成现金了。这也是两位两人一辈子辛苦的所有积蓄,指望百年后小姨和爸爸能养老送终。爸爸说等小姨生意做大了就把外公外婆接到城里住,于是外公和外婆都乐得咧开了没牙的嘴。
外公就一杯接一杯地跟客人们干起了杯,外婆小声嘀咕:“老头子,别喝了,当心心脏病!”外公笑呵呵地说:“老太婆,今天是小妹大喜的日子,难得这么开心,你就别唠叨啦,让我过把瘾吧!“
我独自坐在客厅的角落里,想起这儿一年前曾经是我妈妈的身体最后停留的地方,如今却被嬉笑和欢乐所替代;曾经的一片凄凉的白,如今却被大红的喜字和一张张红彤彤的脸所覆盖。我瞪着婆娑的泪眼奋力搜寻,妈妈的影子被挤得支离破碎。
散席后,亲戚朋友们都走了。一家人就轮番地告诉我从今后小姨就是我妈了,要我管小姨叫妈。我叫不出口,虽然小姨跟妈长得很像,但小姨不是妈。
半夜,我起床上厕所,看到爸爸房间还有灯光。想起了那个夜晚,我悄悄地溜到爸爸房间的窗下,听到小姨在跟爸爸讲:“咱们再要一个孩子吧,我帮你生个儿子。”
“好哇,我一直想要个男孩儿………只是,到时你要照顾两个孩子,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把我爸妈接过来看孩子啊。”
“那,这房子这么小,怎么住得下…………”爸爸的语气有些无奈。
“让这孩子去跟她奶奶过吧,正好可以给老人作个伴儿。你看她,多不让人省心哪!”
爸爸没再说话,只有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
我忽然感到世界好大好空洞,而自己却是多么的渺小和轻微。我轻轻回到房间,听着外婆匀称的鼾声,我感到自己在这个家是多么的多余。
我摸索着捧起妈妈的相片放在胸口,眼泪大颗的滚落下来。我在心中默默地哼起老师教的那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离开妈妈的怀抱,幸福哪里找。
啊,没有妈妈,还有谁会爱我疼我?还有谁来问我“饿了吗”、“ 冷不冷”、“ 怕不怕”?没有妈妈的家,还有什么意义?
我决定出走,离开这个不属于我的家,我要去找我的妈妈。外婆说妈妈去了天堂,虽然她的身子被埋在外婆老家的大山里。去天堂的路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去外婆家的路,要坐大半天的汽车,然后翻过几道山梁。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趁前爸爸和小姨在外面玩,我偷偷地溜进爸爸房间,拉开了小姨坤包的拉链。趁着夜色,我悄悄地出了门,我要赶上明天最早的班车,去妈妈的老家,看望我的妈妈。
深秋的夜凉得沁骨,我缩紧脖子,紧紧地拽着小姨的钱包和妈妈的相片,踉跄着在小巷子里奔跑。我的心跳得咚咚响,我怕爸爸从后面追来抽我,也怕夜色中魑魅的灯火。
但我只能咬牙向前走着,我仿佛看到妈妈正含泪在前方向我招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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