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下湾的水塘边生长着一株老水曲柳树，两个大人伸直双臂刚好能抱住，老树下有块面着石板的乘凉歇荫的好去处，一年四季除了冬天这里总是热热闹闹的坐满了人，面对一池清水，清风徐徐，每个从地里劳作回来的人只需一会就会祛除身上的暑热之气，人也立刻变得神清气爽。

站在前湾的柳树下，抬头就会看见黄洼后面龙王山，山上有四季常青的松柏和颜色芜杂的灌木，龙王山是柳树湾的天然屏障，挡住了来自北方的风霜，像一个巨大的怀抱把柳树湾温情的揽在怀里；龙王山的背面有一个修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双王口水库，这一库的水数十年间滋润了包括柳树湾在内的大大小小十几个自然村落。

肖婆在杨树湾算得上是一个特别的人，最显得与众不同的是她那一头梳得整整齐齐的卷发，在脑后挽着一个乌溜溜的发髻。在初升的太阳下、在她挽着竹篮在堰塘洗衣服的时候，她的头发泛着黑缎子一样柔和的光芒。她从来都不是多言多语的，不扎堆议论别人的是非。湾里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里面大都晓得肖婆是解放前某位大地主家的姨太太，曾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她和地主只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几岁时旧中国解放了，地主被镇压。肖姨太带着女儿仓惶离开地主家，不久被人介绍嫁到柳树湾的一个老光棍。

老光棍身强力壮，是一把干活的好手，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在肖姨太身上折腾个一儿半女出来，渐渐地他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肖姨太的母女身上，肖姨太尽力化解着来自命运的苦难，挨打也不吭声，只是每次即将要挨打之前都想办法支走女儿：丫儿，去隔壁家玩！

杨树湾的小孩子都有些惧怕老光棍，通常不敢在他跟前晃，因为他们觉得老光棍手毒，他会趁孩子们不注意薅起他们颈窝的一撮头发，拽得他们嗷嗷叫，直到他们痛得掉下了眼泪，他才会在他们的求饶声中放开手。

老光棍在某一年的早上突然死亡，据说是起了陡病。那时候生产队正忙活着栽中稻秧，老光棍没有亲人，一个远房侄子那时是生产队的队长，帮着料理了后事。

此后肖婆再也没有挨过打，她颠簸着一双放过的裹足，似乎是无声无息地活在杨树湾，一个人把丫带大嫁人，而后她一年年老去，人们再见到她时，是在冬季的墙根下晒着太阳，她的老姐妹在用一把镊子拔眼睛里的倒睫。

肖婆老了以后靠着门前独一无二也是杨树湾独一无二的一株银杏树的果实卖钱度日，刚好那时候白果值了钱，这株生长于肖婆门前的银杏树好像是上天专门派给她的福祉，无人嫉妒，更没有谁去掠夺。

在肖婆七十寿终时，白果早就贱价了。

二

催催催，锵锵锵，冇得吃的找明朗，明朗说找明哲，明哲看找明干，明干生个蛋，一称四两半。

这是杨树湾的小孩子们自编的儿歌，明朗、明干先后做过杨树湾的生产队长，明哲是中学老师，几乎都是杨树湾响当当的人物。

明朗做队长的时候，正是闹饥荒的时候，全队几十户人家每家都有至少四个娃子，有些家还一生六七个，孩子多了吃不饱，在生产队出工歇气的时候就有了女人的哭诉声。

哭的是黄洼守权家的大奶子女人，身材高大的女人偏偏配了守权这样麻杆一样身条的男人，男人闷瓜一样少言寡语，就是这样在饥肠辘辘的年月里一气造下了五儿一女六个狼似的小人。

打谷场上，女人们轮换着用黑棉线开脸，一根线一头咬在牙齿间，另一头左手捏着，右手食指中指和拇指配合，把扭了几圈的的棉线辗转拔除脸上的汗毛，一张风吹日晒过的脸上似乎恢复婚前的光洁，女人们很热衷于这项活动。

守权家的女人是从来不参加开脸活动的，她一般都敞着怀用一对空瘪的大奶奶着怀里的孩子，孩子哇哇叫着抗议着母亲的欺骗，女人便开始数落饥荒的日子，数落男人的无能，哭着哭着鼻涕口涎拖到地上，她多数时候是深陷在自己的悲哀里无奈的一种宣泄。

女人们这时候也停了开脸的活动，把悲悯的目光投向一直哭泣的守权女人。

明朗的队长干不成了，因为他私自让队里的两个人出去做生意，他给开的证明，他们定期回来交钱在队里，那两个出去的人总是很神秘的回来，然后又很神秘的出去。

后来守权家的女人哭诉的时候渐渐少了，明干当了队长，当了队长的明干在修双王口水库的时候，大冬天能脱了棉衣跳进刺骨的水库里开闸，起来后立刻被批准入了党。

那一年明干的脸上长了一个瘤子，痛得哭爹喊娘的，送到镇上的卫生院说是要做手术，但是当时没有麻药，而且当时提倡不怕疼不怕死的精神。

明干央求医生无麻醉手术，护士用套牛的最结实、最粗的绳子牢牢的把明干固定在手术床上。

听当时在医院的人讲，明干鬼哭狼嚎一般的惨叫响彻整个卫生院。

二

某一年的秋后一大早，整个柳树湾的人都在风传一个消息：黄洼彭家的大女儿茹失踪了。

然后那条通往湾外的扁担路上人们看见了神色匆匆茹他爸，听说茹离家之前写了一份留言之类的一张纸，看情形到不像是遗书。她说去县城里玩玩，她的这种行为在七十年中期无疑像是朝柳树湾平静的乡村投了一枚雷管，轰炸得到处是闲言碎语。

可是在三天后在茹他爸寻找的失望中，茹却突然地回家了。柳树湾的人们私底下又议论了好几天，之后渐渐忘却这等事。茹又和以往一样买了花布拿到下塆的郭裁缝家，央求郭裁缝替她做花布衫，做那种一边钉扣子的胸衣。

她管郭裁缝叫姐，郭裁缝看着茹躲在暗处试胸衣，心里暗暗惋惜：多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却偏偏生在了穷山沟里，还喜欢上在镇卫生院下放的知青医生，人家是县城里的人有商品粮户口，他们面前隔着一座比龙王山还大的山。

茹那次失踪是去县城看那个给了自己承诺的知青医生的，医生带茹在县城的饭馆里吃了一餐饭，就再也不见茹了。

又过了一年，一个男人在煤矿工作的女人介绍茹嫁给了外县的一个离婚的男人。茹出嫁那天，柳树湾的人看见那个大茹十几岁的男人，暗地里又有各种心情。

从此以后，茹就很少在柳树湾出现过，有那么几次是茹回家看父母或是走亲戚，茹的妹妹从黄洼嫁到下塆给明干做儿媳妇，她的妹妹天生一副农妇样，不像茹生就一副城里人的模样白皮细肉。

茹的妹妹生第一个孩子，茹回来赶情坐在堂屋里吃饭，端菜的后生来来回回都往茹坐的方向看，几乎失手摔了盘子。

后来听到茹的故事，差不多成了传奇。

茹的老公后来和保姆搭上了，茹离了婚，女儿男人留下了。

茹嫁了一个税务所的干部，并且开始开饭店做生意。赚钱后又到了广州开服装厂。

两地分居又使茹的婚姻再次破裂，茹和税务所的干部离婚后不久嫁了一个摸样很俊的未婚青年，并且生了第二个女儿。

茹很能干，养活着男人和女儿，男人却是一个嗜赌如命的人，在老家建的房子被男人输掉了，又跑到广州找茹要钱。

后来再也没有听说茹离婚的事，柳树湾的人再也没有见过茹。

再后来茹的弟弟妹妹们都被她带离了柳树湾，父母也被茹带去广州享福，听说茹的弟弟妹妹们都发了财。

三

七十年代和桂莲同年出生的孩子，柳树湾有十几个。

桂莲是她爸的唯一女儿，却是他妈的最后一个孩子。桂莲的爸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来的，反正他和柳树湾两个姓氏的周姓是一家，但是柳树湾他没有一个亲人。

他回到柳树湾是因为桂莲的妈害痨病的男人那时候死了，一个人拉扯着几个孩子，已经筋疲力尽；桂莲的妈要大她爸好几岁，柳树树湾私底下传言桂莲的妈曾经因为生孩子太多，而将自己亲生的婴儿溺死在木盆里，小孩们偶尔听见大人这样议论便会对桂莲妈感到害怕；但是柳树湾的人看在眼里的桂莲妈却又全然不是那个狠毒的妇人，她瘦吧干枯的身子，五十不到就像一个老妇人。

刚过五十岁的桂莲妈，在某一天喝桐油自杀了。懵懵懂懂的桂莲跪在她妈的棺材前，两只乌黑的大眼空洞洞的，湾里人都暗自抹着眼泪，都说这孩子吓傻了！都不知道哭。

妈走了，姐姐们都出嫁了，哥哥也娶了嫂子搬出去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桂莲有了爸的疼爱，渐渐忘记了没有妈的日子，桂莲是她爸的心头肉，爸是不会走的。

可是就在桂莲十五岁这年，爸也要走了，要去跟别的女人过日子；爸跟桂莲说：妮，跟爸走吧！桂莲的哥哥嫂嫂却劝桂莲：别去！后妈不会对你好的，哥哥嫂子会好好待你。

桂莲最终听了哥哥的话，搬到哥哥家。桂莲的家的土坯房无人居住后很快腐朽坍塌，即便不塌她也不敢一个人住在里面。

桂莲小学没有读完便回家没日没夜的帮哥嫂做起了农活，盛夏烈日当头，桂莲在地里锄草她嫂子不喊她回家，她就不敢回去，嫂子说日头烈锄的草才会死！

桂莲偶尔偷偷的坐在大柳树下歇凉。

“好看的嘴唇，栗色的皮肤”桂莲的伙伴在镇上读初中，喜欢写作文，她看见桂莲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看着池塘里的水面，侧影简直美极了！

桂莲悄悄的对伙伴说：有人给我说婆家了，过几天就去相亲，我买了一套白色的裙子，你说好看吗？

伙伴心里觉得十七岁说婆家不是太早啊！本想取笑一下桂莲的，但是看见她认真而又神往的样子，有些不忍心；很想说你的皮肤偏黑，穿白色会不会显得更黑啊！但是还是没有说出口。

桂莲吊死了。柳树湾里人说桂莲没有被那男孩子相中，所以自杀了。有人看见桂莲死之前在母亲的坟头哭过；桂莲死之前给哥哥嫂子做的鞋垫都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桂莲的哥哥看到妹妹吊死在横梁的那一刻晕死过去。

柳树湾迅速的老了，就像池塘边的那颗老柳树，它的某一部分枝丫在枯死，不知哪一天老柳树被锯了，留下一个磨盘一般大的树墩，来年在树墩的周围返出数株嫩苗。

离开柳树湾很久的人再回老家时，已经看不到曾经乘凉的石板，也看不到那株老柳树，只是看见老树墩边上的特意留下的一株新柳已经长到碗口粗。

守权家的儿子们都搬到了村里统一规划的大路两边建起了新房，茹的全家几乎没有回过柳树湾，很少再有人提起过世的肖婆、早夭的桂莲。

像柳树湾这样的在县级地图上都没有标记小村有很多，它们如珍珠般洒落在不起眼的角角落落，村庄没有什么特别的，然而活在村落里的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被时代打上了深深的的烙印，但也代表着他们自己，他们在这个村落或喜或忧，或辉煌或平庸，无论怎样他们都努力的活着、尽力的活过。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