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亲带着三弟和妹妹,被押送到宁都县洛口公社麻田大队乃头生产队,那是个很偏僻的山区。离县城有140里,离公社40里,离大队也有15里地。父母带着一家被生产队安排在一个没人居住的半山腰的土屋住下。那儿山高林密,农民靠在小丘的山田种稻谷度日,由于地瘠水冷,稻谷产量很低,一个壮年劳动力干一整天,到年底分红的报酬也就七八毛钱左右。那儿又是山清水秀,到处都是原始森林,一年到头,漫山遍野都是野花野果,家里厨房边就有一条从山上流下来的汩汩山泉,连做饭、洗澡用的水都不用去挑。
父亲带着三弟和妹妹参加生产队的劳动,父亲打六分工分,三弟四分,妹妹三分,一天下来能赚十三分工分,分起红来大约也就不到一块钱吧。母亲就在家里打点柴,给他们煮饭,喂喂鸡、鸭,还学农民在家里养了一头猪,打猪草也就成了母亲的一项主要工作。虽然没有现金收入,但柴、油、菜、米都不用掏钱去买。尤其是农民们没有那么多阶级歧视观念,经常还给家里送点菜啊什么的,使人感到一种被人关心和照顾的温暖。一家人在一起,虽然日子过得艰苦点,但母亲觉得过得还是很舒心的。
我那时和二弟作为知识青年,在这个县的另一头插队落户,相距父母下放的地方有二百四五十里。家里下放以后,那时因为一则没钱;二则即使有钱,没有生产队和大队、公社出的证明也买不到车票,我和二弟便徒步回家看过两次。每回一次家,来回就得走上四天山路。那时没有粮票什么食品也买不到,我们就到沿途的知青点蹭饭吃,实在找不到蹭饭的地方,就买点水果糖充饥。有一次回家,我们已经走了七八十里地,还没有吃上一口饭,饿昏了的二弟就冲到一家农户家的院子里,抓起一团人家晒来喂猪的蕃薯渣(就是过滤了薯粉剩下的薯渣),就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我们每次回家,母亲就把家里所有好吃的都搬出来犒劳我们。我们也就把我们这边生产队分的一些豆子、花生,还有我们自己舍不得穿的衣服带回家。回到家里,我们就尽力帮家里整理整理菜地,砍上一大堆的劈柴……在那种年代,作为两个没半点经济收入的知青,我们还有什么能帮上家里的呢?
1969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了,全国到处都在狠抓现行反革命。我原来读书的中学因为原来出现过多条“反动标语”,抓了一个嫌疑人(文化大革命以后,据说才弄明白是另一个老师所为,但那时“反标”已不成为反标了)因为缺乏证据又放了。嫌疑人放出来便送来了我们下放的地方,同学们很怕惹到这个麻烦,就没人搭理他。我跟他关系不错,经常在一起玩。运动一来,旧事重提。因为我和他关系密切,家庭成分不好,又喜欢写写画画的,就把我从农村弄了回来。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被关了起来。
我被关在由学校教学楼的一个厕所改建的小房间里,房间的窗户用木板钉死,并糊上了报纸,房间昼夜开着一盏电灯,进去了你就分不清白天还是晚上。门口有红卫兵日夜轮班把守,吃饭、喝水、洗刷用水全由他们送。军代表和工宣队轮番对我进行疲劳审讯,一口咬定是我写的,要我承认,还说马上就要将我转到公安局的看守所去。
自己根本就没不沾边事,现在非得要自己背上这个大黑锅,还言之凿凿,还要给我“判刑”!我感到冤枉,我感到绝望。我也是个非常血性的汉子,那天下午审讯回来,我找到自己带来的一把水果刀和一块砖头,躺在床上。我用砖头狠命敲打水果刀,在自己脖子和喉管上扎进去四刀,我听着血冒着气泡汩汩地从喉头往外涌。在神智还清醒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我在心里说:“妈,我对不起你了!你那么辛苦将我养大,还没对你有一点报答,我就要走了。我这是没办法啊!你原谅我的不孝,让我下辈子再做你的儿子吧……”
幸而在门口的红卫兵听到里面有动静,开门冲了进来,将已经昏死的我送到了医院,医生把我从死神手里抢救了回来。
伤愈出院,我依然被送回了那间关押我的房间。听说因为我自杀的事,撤换了一批工宣队员,后来的审讯者态度似乎是好一些了。这时,母亲托人给我送了一些衣物、牙膏、牙刷、肥皂过来,可能是怕我精神太痛苦,还给我送来一条烟。
经过这次变故,我的心态也平静了许多。天天就关在牢里,看那发给我的四卷《毛泽东选集》,反反复复看了四五遍。发给我一个便桶,一个星期倒一次,倒便桶的时间我能看到太阳,呼吸到新鲜空气,算是一次难得的放风。夏天,粪蛆爬出便桶,满地皆是。我便趁倒便桶的机会,偷偷捡来一块碎玻璃,用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划出了一个便桶盖,蛆才无法再爬出来。短裤烂了,我就捡了一截电线,用里面的细铜丝扭了一根铜针,拆了线毯上的线,花一个星期时间,补好一个破洞。
最受不了的还不是这些,一是每次红卫兵换班的时候,不管是白天还是深夜,上岗的红卫兵们都要用梭标在门上死劲剁几下,大声喝斥道:“牛鬼蛇神,老实一点!”小小的房间密不通风,门上一剁,人在里面就像是钻进鼓中的跳蚤,心都要从胸腔中迸射出来;二是长年累月没一个人跟你说一句话,我简直怀疑自己要失去语言功能,于是就天天在里面小声地自言自语。除了背毛泽东诗词,说得最多的就是“妈妈”两个字……
直到林彪葬身于外蒙大沙漠之后,我才被放了出来,送回了生产队。到那时,已经关了我两年多了。
回到生产队,二弟告诉我,母亲知道我出了事,几乎一夜之间就愁白了头发。特别是听到我自杀的消息,她几天几夜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从来不信迷信的她也信起了佛教,天天为我烧香,祈祷。听弟弟这么一说,我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回来不久,我就由二弟陪同,去了父母亲下放的地方。父母亲见我回到家,真是欣喜欲狂,热泪纷飞。已显苍老的母亲抱着我,摸着我脖子上的伤痕,放声大哭,一个劲说我:“你怎么就那么傻呀?爸爸妈妈那么难,不是也过来了吗?你要真的就这么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回来后,母亲尽家里所有给我调养身体。我出来后的好长一段时间,经常睡着了,被噩梦惊醒得从床上跳起来,母亲就时常拿着针线活守在我身边做着,静静地看着我入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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