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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父福荣南山岭人

发表于-2012年12月07日 中午12:09评论-8条

叔父福荣

福荣没福,一生也从没荣耀过,“福荣”这个名字只代表他父母的美好心愿。他生于1953年,与我同年,差不多是共和国的同龄人,共和国六十华诞,还正年轻,血气方刚,而我和他却都已满头白发,已成快六十的老人了。据说他是小时候生病吃药,使他成了口不能言的哑巴。那时家里太穷,农村医疗条件又特差,遂延误至今。我要动笔为他写篇文章的想法,始于几年以前,我的散文集《云横秦岭》将要出版,当时想,像我这样的门外弄文的人,一生恐怕就只能出这一次书了,书中没有一篇关于他的文章,是个遗憾,又如何对得起他呢。后终因时间仓促,一直未能如愿。眼看一个花甲子行将终结,一个生命的单元即将圆满,如再迁延,岂能不一生以遗憾系之。

福荣姓李,我家姓王,但他却是我的本家,我管他叫叔父,他父亲是因其母改嫁带来我们王家的,长大后分房另住,为李家开门立户。他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儿时,我们住山根下的小村,我们一块玩耍,常常都乐得很开心。六零年,我开始上小学,一直念书到镇上,他就一直在家里,帮大人做一些零碎活儿。每年暑假,给生产队放牛,我们年龄相仿的四人中也有他,鞭子一响牛吆到坡上了,牛开始吃草,我们分兵把口,各自把住通往庄稼地的要路,就尽情玩乐。不管什么辈分,人人开动脑筋,往往能玩出一些花样儿来。我们把柳树条子割下来,还有一种专门编笼的条子,都掳去皮,编成小笼笼儿,只一晌工夫,都带了小笼儿回家,我们五人中福荣的作品最为出众。他父亲本是村中的能人,也是编笼编筐的行家,连他自己也常夸还是福荣编的好。

文革开始后,我失学在家,农村人家家的日子非常难过,我们家由“富裕中农”改划为“露划地主”,家里立即变成一贫如洗;福荣的父亲当过几天土匪,后参加过游击队,却因有枪枝说不清下落,而被戴上“历史反革命”帽子。他们只能规规矩矩,老老实实,每天都要向民兵连长汇报,家里来人也要汇报。我和福荣结伴上山担柴,留足家用外还要担到四五里以外的集上,卖钱贴补家用。他人特老实,无论是家里的活还是队里的活儿,从不知道使奸耍滑,能担得动一百二十斤的担子,绝不担一百一十九斤,所以他每次都比我担得多。割条子编笼筐,他也在我之上,有时他歇上了,可还望不见我,就要赶过来接我。我感叹那时候在农业社,多亏了老实人,最后还是亏了像他这样的老实人啊。有天,山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割柴,我和他的交流就更见频繁,只有喊叫应答的一声,其余都全用手势说话,说的也全是别人听不懂的哑语,比如割了多少,还差多少。山上有两个给队里放牛羊的外队人,一个说山上有两个哑巴,两个都是用手比划的,另一个却说只有一个是哑巴,两人打了赌要论输赢。一块跑来,还有一段距离时,就高声喊道:“割够了吗?”我急忙答道:“够了!”两人都哈哈大笑,遂相随抚掌而去了。

六七十年代,是文革浩劫,是中国历史上一段特殊的日子,政治运动发热,又是巨大的文化荒漠。我父亲和他的叔父即福荣的父亲都是阶级敌人,不光失去了更多的人身自由,还被一次又一次的游斗,谈不上人格尊严,连起码的尊严也没有。我们两家人都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白天担上筐子上山挖药材,晾干了,大人们不敢去卖,我和福荣去,我帮他卖药材,又帮他称盐灌油买洋火……有一年七八月间,是我们这里农村人浆洗衣服的时候,可是到处买不到黑色染料,几家人都为此着急。有人透露,离村一十五里的许庙街上有一家商店卖,而必须摸黑去排队,八点钟开门,限量只卖一个小时,每人也只限买一斤。两家人商量后,只有一个办法,也就只能让我和福荣去。怀里揣个黑馍,鸡叫两遍就上路,街上黑魆魆的很有点怕人,我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在哪一个商店门口排队,万般无奈只有苦等。终于熬到快八点,忽见一家商店门口排起了长龙,赶紧上前一打问,是买“煮青”染料,我们一下子慌了,赶紧上前排队。八点刚过,供销商店只卸取了两块门板,闸门的杠子还横着,买染料的人每次只放进去一人,前头的人从门杠底下拿着染料钻出来了,才放进去第二个人。眼看九点钟了,好容易轮到我,我买到了一斤家里急需的“煮青”钻出门杠,福荣紧跟在我的身后,可是里边却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卖完了!”我的头“嗡”的一声马上就要爆炸,眼泪就立即滚出来了,我含着泪水和里面的人理论,门板“哐啷”一声又杠上了。我欲哭无泪,又无法可想,只好拉着福荣的手,恹恹的回家去了。

就在这一年,远远近近又闹起了武斗,附近的街上也驻扎了武斗队,他们以最最革命者自居,荷枪实弹,在街上耀武扬威。这里那里还不时传来枪炮声,同时也传来死人的消息,所幸我们村没有人头脑发热。不久,就有邻村两位武斗队员在“合阳役”中“新战死”的消息。这一年七月二十三日清早,我还在朦胧中,被母亲从被窝里叫醒,隐隐约约听到东边的山顶上有稀稀拉拉的枪声,母亲说,是两派开战了。我父亲和福荣的父亲都扛着扁担上山割草,被山上的武斗队员挡了回来。枪子从村子上空不时的飞过,这恐怕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眼看到打仗的情景。吃过早饭,渐闻枪声稀少下来,我和福荣去地里摘南瓜花,这是农村的家常菜,也是我们每天必做的工作,如再不摘就焉了不好吃了。刚到菜地,见两个“战士”端着带刺刀的枪从对面坡上直奔村中而来,“干什么的?”两把明晃晃的刺刀一前一后正对着福荣。福荣吓得面如土色,我镇定了一下,立即走上前去,从容的说:“我们都是本村的人,出来摘菜的,他是个哑巴,你们要是能把他问出一句话,我们全家一定感谢你!”“赶紧回去,不想要命了,你们出来乱跑,枪子是不长眼的!”我一拉福荣的手,拔腿就往回跑。武斗过去后,农村依然如旧,生活则更加困顿,一些人开始倒贩木头,开始是从峪里人家买,扛到外处去倒卖,捣腾几个小钱买几斤黑市粮糊口。北边的台塬上逢集会,南边的川道里谷峪里肩椽扛檩的人流汹涌澎湃,从半夜直到第二天早饭时,一个紧跟着一个,绝无稍断之处 ,既壮观又令人心痛。我和福荣家那时是不敢贸然造次的,日子再难过也天无绝人之路啊。除了雨天,我们日复一日的上山挖药材,我和福荣相跟着,互相帮扶着相互理解着。我们无声的言语、彼此衷肠的诉说,崎岖的山路知道,叮咚的山泉知道,山林里的鸟雀知道。应该上学的年龄,我很惆怅也很压抑,一旦干起活来会忘记一切,和我的哑巴叔父交谈起来会舒坦一些,然而心海深处总不时泛起一种难言的苦涩之味。而我一个人静下来时,不是诗中描写的那种“言师采药去”心境,而是倒海翻江卷巨浪啊。

面对日益严峻的生活,必须从容,家里人手多的,想要给每个人都有鞋穿是不可能的,我和福荣都学会了编草鞋。把葛藤从山坡上担回来,微蒸,再在碾子上碾展,晾晒,收藏,一有空闲,就做好编鞋的前期准备工作。在这方面福荣是我的师傅,他心灵手巧,一点就通,编鞋的整套家具都是自己加工的。福荣是个哑巴,他比正常人更沉默在年复一年的劳累中增长自己的年龄,从不奢望物质生活上的品质,来度过属于自己的岁月。他的两个弟弟也渐渐长大,家里的生活压力也日益沉重,所有村人都去南边的清峪里肩木头,他不能,我们两家人都不能,生活已经是举步维艰了。一九七四年,我们家落实了政策,解除了政治上的紧箍咒,他的父亲也去掉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紧接着又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风云变幻,又让人提心吊胆了一些日子。福荣关心这些事,他的表情随着全家的表情阴晴变化。这时候我还当了几年生产队会计,可是几个丰收年过去,庄稼歉收,小村人的日月依然还是艰难。

十一届三中全会是农村人的真正福音,土地下户,联产承包,农村经过改革初期的一连串阵痛之后,终于有了难得艳阳天。吃苦和耐劳是农民最大的本钱,勤劳和简朴是上辈农民的优长和短处,他们用一身的力气和汗水,在自己的责任田里描龙画风,谁也不愿意落在别人后头。第一料庄稼丰收,大家喜上眉梢,第一年庄稼大丰收,小村人简直合不拢嘴,有几家人拆掉草棚盖瓦房,福荣家也有着这样的打算。能填饱肚子住上瓦房,福荣的高兴是显而易见的,不过弟弟们都正在上学,所有的家庭劳动,重活脏活累活全在他一个人身上。对这一切他毫无怨言,每次下地回来,他都要肩一块大石头,到真正破土动工盖房,一大堆石料已经停当。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东坡小村不到二十户人家,住瓦房的只有三户,均为中农或富裕中农成分。现在一下子全住上了瓦房,我心里很振奋,看得出福荣也很高兴。

住上瓦房没几年,由于二弟结婚,家里养牛羊,居住条件仍然很差。与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得靠自己勤劳吃苦的双手,好在农活以外的时间完全由自己安排。福荣的父亲是做瓦胚的行家,福荣兄弟两有心灵手巧,一点就会。砖瓦胚子做好了,秋庄稼一收,又进入了一个漫长的农闲时节,父子三人扛起扁担上山担柴,整整一个冬季,门前堆起了好大好大的几堆柴。开春,开始烧窑,福荣的一个干爸是窑匠,不请自来,当然也少不了亲邻的帮忙。砖瓦从窑里掏出来很是漂亮,忙了整整两个季节,心血和汗水浇灌出的建筑材料,是新生活的希望,一村人心里都甜滋滋的。考虑到要给老三定亲的因素,新房盖在了村外的路口。

福荣并没有住到新房去,他和父母都住在老屋,当然还和牛羊在一起。他没有任何怨言,仍旧和以前一个样,早起晚归,肩挑着全家生活的重担,父亲偶尔给他买一件新衣服,买几盒低价的纸烟。下地回来,他从不闲着,修理农具,编笼,拧绳。他还自创了一套合绳的工具,小巧玲珑,用起来方便。下雨天别人睡觉歇乏,他把已经破旧的化肥袋子拆开,拧成粗细不等的绳子,天刚晴干不成农活,他就合绳,于是家里的所用长短粗细的绳子都有了。雨天,也有村人找他帮自己修农具或合绳子编笼的,他从不拒绝。我生来拙笨,所用的农具却个个轻巧,当然有我的哑巴叔父的一份功劳。生产队时曾有一句话,亏了老实人,多亏了老实人,我对这话感触最深。

我在土地下户前的农村当了一年生产队会计,就被选拔当了民办教师,不久,又去中学任教。八十年代中期又去渭水岸边的教育学院学习进修,和福荣的生活越来越远,每次回家我们都要在一起坐坐,他用自己的语言向我讲说着村里的各种变化,我能明白他的意思,也能体会得到他的情感,可我却没有能力向他表达,外面世界发生的的更多更大的变化。有一年麦收的时候,我回家帮家里人收麦子,母亲说,你福荣爸可能神经有啥问题,现在门前的河边树下,不去割麦子,不吃不喝,谁也叫不回来。奇怪,我答应去试试。我用尽了所有的办法,好说呆说,他只是摇头,摇手示意我不要再说下去。我无功而返,他们全家慌了神儿,把饭送到河边,他还是不吃,无可奈何。中午饭时,我和母亲操近道从我们家送去了煎饼和稀饭,他吃完了饭,他的家人也来了,硬是把他劝了回来。经过商量,第二天邻近的许庙逢集,就让他的弟弟领着他去医院。他身体结实无大病,医生开了药,在街上又给他买了吃的喝的,夏季的衣服,凉鞋,新草帽,还买了一条烟,啤酒饮料之类,然后就欢欢喜喜的回来了,他又干活如初。是啊,他一年到头没明没夜的实干苦干,在他的日历里从来没有星期天,机器都要经常维修保养,才能正常运转,更何况他是活生生的人啊。

一九八八年我们小村通了电,从此结束了点煤油灯的历史,跨过一个新的世纪,许多先前的生产生活用品,都先后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孩子们见了觉得稀奇的东西。之后,我又去了更远的中学教书,回乡的机会见少,与福荣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我在一篇《清泉石上流》的文章里情不自禁地描写了小村通自来水的情景。可就在这一年,我的父亲不幸去世,一个月后,他的叔父、福荣的父亲也撒手人寰。他们的人生该怎么总结和评说,在临死的时候都觉得很满意,生活很好,子女们也都很孝顺,面容都是安详的。每一次回家乡,我都能感受到农村又发生着更深刻的变化。村里的牛羊少了,山坡上的幼松已几米高,小型旋耕机几乎家家都有。这里那里拆旧盖新,鞭炮声中一座座小洋楼拔地而起,一家赛过一家,近二十户人家在省城西安买房的有五户,在渭南买房的三户,自己的小汽车在通村的水泥路上奔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出门都驾驶摩托。尤其是近年,好几户人家已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实业,其他青壮年大都进城务工,农村产业结构调整,我的家乡已成杂果早实核桃基地,满坡栽的摇钱树,树下养的致富鸡。就在他的娘亲八十六岁的2010年,福荣家盖起了四间两层小洋楼,由于侄儿结婚在即,粉刷装修,窗帘家电,跟城里没有两样。可就在这一年的秋后,一直不离老屋不愿搬进新居的老母亲突然去世,这对他的打击太大了,他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也哭得死去活来,这是他相依为命最贴己的亲人啊。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益,终移圆缺阶前月,难却生离死别情,福荣在他人的劝导下擦干了眼泪。原来的老屋闲置了,福荣和他的弟弟全家都搬进了新居,家里给他安排的仍然是火炕,看得出他心里很满意很高兴,他一定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最漂亮的火炕了。壬辰年春节回家,我专程到他家去玩,他拉着我的手到他的新住处,指着炕群上的卫生瓷,指着现代化的壁灯和顶灯,还有崭新的铺盖,然后又到客厅,让我坐在沙发上,取烟,倒茶。我端着杯子在他的陪同下上二楼参观,然后,又把42英寸液晶大彩电演示给我看,我刚要在沙发上落座,他又拉我到卫生间,指着淋浴的喷头,笑的合不拢嘴,这一切也许就是我的这位哑巴叔父日夜盼望的幸福吧。

我们全家现在都住进了城里,由一个生活圈子走进另一个生活圈子,我还没有什么不适应,白天上班,下午回来抱抱孙子,尽享天伦之乐。而福荣和我一样的年纪,还继续着上辈人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所不同的是,他有了节假日,衣食无忧,更可贵的,侄儿和侄女对他的关心和体贴。他看不懂电视,可自从村上有了黑白电视,到现在自家的大彩电,几十年中他是最忠实的观众,尤其雨天,从早到晚,吃饭时也不关机。像他以前弄不明白所有的政治运动一样,他也不清楚现在为什么一下子有饭吃了,生活为什么越来变得越好,他更不知道我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个什么样儿…他满足了再无所求就好,这就是他的福,这就是他的荣啊!

福荣之福是止于此了,他从不惹事生非,是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众所周知的原因,他上不了聋哑学校,一生没接受过任何教育,而在他年轻时代却不断的经历各种政治教育,他的精神是贫困的。富有者被给予,贫困者被剥夺,他始终没有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有劳动,他心灵手巧,庄稼行里样样能会能精,近年嫁接核桃树又成行家。劳动创造了物质财富,劳动填补了他的精神缺憾,巧者老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对他来说,社会稳定,有吃有穿,就是他的福他的荣了。

两位满头白发的人坐在一起,坐在一棵满树浓荫的核桃树下,用只有他们才能懂的特殊语言交谈着,这就是我和我的哑巴叔父福荣。我的老父亲在他老年之后,就经常和他的叔父在这棵核桃树下,天南海北,陈芝麻滥套子,不知说了多少遍,而我与我的哑巴叔父该说些什么呢。

壬辰年四月二十二于雅园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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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文清精华:文清
☆ 编辑点评 ☆
文清点评:

名字中的一个福字,是老人给子女的祝福和希望,
然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只是一种象征。
厚重的文字,将一位老人的形象呈现在读者眼前,
让读者在文字中感受到了一位沧桑的老人,
也感受到了曾经的那个年代。

文章评论共[8]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下午好!at:2012年12月07日 中午1:21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下午好!at:2012年12月07日 中午1:29

月光下的贝壳-评论

拜读佳作,欣赏问好(:012)at:2012年12月07日 晚上8:27

南山岭人-评论

谢谢关注,谢谢文友。at:2012年12月11日 上午10:33

一啸长歌-评论

前来拜读朋友佳作,问好朋友!at:2012年12月17日 下午4:26

南山岭人-评论

谢谢阅读,欢迎批评指正。at:2012年12月25日 早上9:46

南山岭人-评论

恭祝各位文友新年好!祝大家身体健康、工作顺利、心想事成!at:2013年01月11日 中午12:59

南山岭人-评论

过年好,新春愉快!at:2013年02月18日 上午1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