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一夜，倦倦的，那个叫作“简帧”的女子，就这样走进我倦怠的梦里。简帧，三十多岁，未婚，素颜清秀，带着些淡泊心思的女人，暂居在一座三线城市，刚从一段感情中走出来，工作也不太顺利，身心俱疲，索性收拾好所有的行囊，踏上故乡的征程。

说是故乡，简帧却有二十多年没有回去过，初中毕业到异地求学，接着参加工作，一晃就走过了人生的一半旅程，感觉内心如沧海桑田般经历了很多，偶尔又觉得其实那些过往如同云烟，心底仍如孩童般笨拙而简单。这样的一个女子，对于钢筋水泥的厌倦，对于红尘的隔岸观火，难免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举动，于是，在2012年的岁末，她摒弃所有，重回故里。

故乡，早已没了幼童时期的熟稔，有三两户不远不近的亲戚，在简帧的心里如同淡墨，　氤氲着疏远和隔膜，而那样一个人，曾经是高高的，瘦瘦的样子，就那样毫无预兆地闯入简帧的心里——阿泉，简帧的小学同学。那年，简帧从故乡考学到了省城，他则因为考试的失利，也是家境贫寒，最终放弃学业，回家务农。二十多年没有再联络，想必已是儿女绕膝了吧？想到这里，简帧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喜悦，他的幸福不曾因时光而打折，这种假想，隐隐的祝福里带着些许怅然，有对往事的追忆，也有对现实的踌躇，和对他生活的祝福。

隔着二十多年的光阴，突然决定投靠记忆里的阿泉，简帧的心七上八下，毕竟时过境迁，阿泉还是当年那个淳朴的、善良的大男孩吗？是否还保持着二十多年前的那份真诚？当简帧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阿泉面前的时候，是忐忑不安的，也是心存希冀的，而阿泉接到简帧的一刹那，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眸子里闪过一丝疼惜迅疾深埋，面前的女人早已不复当年的明媚清纯，现在的她，优雅美丽，可从她眼神里流露出的诚挚却纤毫未变，只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忧伤，和星星点点的希冀。阿泉来不及半分的犹豫，旋即张开宽广的怀抱，拥抱了这个流浪太久，孤单太久，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的女人。简帧曾阅人无数的眼睛，在阿泉温暖的怀抱里湿润了，她终于明白，世间千变万化，还有一个角落，有一片净土，可以锁住时光，留住温暖。

阿泉把简帧带回家时，媳妇小翠正在厨房忙活着，一个穿着碎花衣衫的小女孩撒着欢，跑到简帧面前脆生生地叫道：“简阿姨，我是娃娃！”简帧微笑中带着疑惑，蹲下身子搂住小脸绯红的娃娃，娃娃唧唧喳喳地嚷着：“简阿姨，爸爸总是说你好漂亮好漂亮，原来他没有骗我哦！我长大也要像你一样，好好学习，做个有出息的好孩子。”简帧站起身，复杂的目光投向阿泉，阿泉尴尬地笑笑，瞬间自然起来，望着厨房的方向，朗声道：“我和小翠闲时总会提起你，说到你的聪明和漂亮，娃娃可喜欢听啊！”小翠快步走过来，自然地挽起简帧的胳膊，由衷地赞叹：“简帧妹妹，你可来了，娃娃整天盼着你，念叨着你来了，跟你学识字哩！”刹那间，简帧的心里涌过丝丝暖流，那颗东游西荡的灵魂似乎终于找到归家的方向，原来，这青山绿水间，这红砖小楼里，真的和车水马龙的都市不一样，此时的简帧只想倚在这乡村小院里，停下疲惫的步伐，舒缓地喘口气。

（二）

离开繁华喧嚣的城市，清晨睁开眼睛，简帧的脑袋出现刹那的短路，娃娃大大的、期待的眼眸落在她的视线里，温和的晨光从半开的窗户倾泻而入，窗台上单脚立着两只乌黑的麻雀，瞪着溜园的小眼睛，和娃娃一起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苏醒。简帧的心突然没来由的酥软，以往的岁月里，从来没有哪一个早晨是如此的宁静而安谧，也从来没有在自然醒来的时候，被这样天使的眼神浸染着。她对着娃娃微笑：“娃娃，早上好！”娃娃按捺了半天的情绪终于憋不住了：“简阿姨，我们去树林里玩吧！”简帧一咕噜掀开被子，套上衣服，跟着娃娃出门。

清晨的树林，被薄如轻纱的雾气抚摸着，阳光从树叶的罅隙里，从松针的脊背上轻轻跃过，树林里的鸟在晨曲，野菊烂漫，枯叶吟诵，娃娃在奔跑，简帧的眼眶湿润着，她不知该如何形容此刻丰盈的心扉。

简帧很小的时候，应该比娃娃稍大一点吧，那时的她，一门心思地想跳出农门，贸足了劲地看书学习，妈妈挂在嘴角的那句话永远不变：“你一个女孩子，不好好学习，将来只能回来耙地！”别人家的地总是有爸爸妈妈共同分担着，可自己家那几块贫瘠的土地，从早到晚只有妈妈孤独的身影忙碌着，妈妈这辈子，可算是把种田伤透了脑筋的，所以巴望着自家的女儿可千万别走自己的老路。简帧亲见母亲的劳累，又帮不上忙，只有使了蛮劲读书，春天花开，夏季荷香，秋叶摇曳，冬雪纷飞，那年月，四季里所有的恩赐于简帧而言，美得是如此理所当然，且不足挂齿。

当有一天，她长大后离开这里，城市里的高楼大厦壮观而雄伟，街心公园的亭台楼阁琉璃婉转，还有繁忙而新奇的工作瞬间让她迷了眼，她庆幸终于脱离了苦海，终于不用像母亲赤着双脚踩在泥泞的稻田里，她学会虚荣，学会了浮躁，学会了如何在这个世俗的社会生存，但也有她无论怎么努力也学不会的圆滑世故，她学不会的千娇百媚，学不会溜须拍马，学不会委婉讨好，所有的这些，几乎成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无数个清晨黑夜，她问自己：“你拥有的，是你一直所渴望的吗？现在的生活，真的是你所追寻的吗？”空洞洞的房间一次次地回放着她的提问，却无法给予她一个想要的答案。她的生活看似圆满，被所谓的幸福膨胀着，可是她依然听见，无数的黑洞吞噬着那颗孤傲的心，她挣扎着，努力着，她艰难地工作，她放逐心灵，她默默无语，如闹市里擦墙而行的老鼠，一路仓惶，一路奢望，当玛雅人预言：2012年12月21日，世界末日！简帧的心里，倏地闪过一丝狡黠：与其苟活，不如湮灭！

今日，当简帧立于这满目的树林中，晨风轻抚，小鸟啁啾，野菊张扬，娃娃依偎，她突然觉得，这世界，原来是如此的丰饶与美丽，曾经的美好，从未远离，她一直都在，在老地方守候，只要你肯回头，那些往昔，将重新来过。

（三）

饭间，娃娃捏着一双竹筷在青菜萝卜里挑挑拣拣，小嘴嘟囔着：“肉呢？肉呢？快出来吧！”简帧看着娃娃圆睁的眼睛，眉毛都笑弯了。小翠跟阿泉闲话：“隔壁张奶奶家的孙子，昨儿个瞎跑瞎跑的，掉到水塘里，幸好被李婶子看见了逮上来了。”阿泉嚼着白菜梆子，应答道：“唉，张奶奶年龄大了，眼神也不好使，这半大孩子一天比一天皮，不好管啊！”简帧随口道：“孩子爸妈不管吗？”小翠叹口气：“咱们这村子的年轻人啊，生下孩子都出门打工去了，一年难得回来几趟，孩子就扔给了家里的老人，挣钱要紧啊！”阿泉放下碗筷，拿起扁担，向门前的几块荒地走去，简帧也离开饭桌，跟上阿泉的脚步。

阿泉一边走，一边问简帧：“你还习惯吗？”简帧笑笑，做了无所谓的表情：“什么习惯不习惯啊，你还真以为我脱胎换骨了吗？”阿泉憨厚地回应：“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想当年，我们一起上学，每逢下雨天，我们赤着脚踩着水洼，你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简帧突然提议到：“你带我去看看当年的小学堂吧！”阿泉顿了顿，道：“学堂早就荒芜了，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去外面的世界捞钱去了，打死都不愿意回来生养，剩下几个不多的孩子到处撒着欢，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就送到镇里的小学住读。”简帧不依不饶地缠着阿泉：“去吧，去吧，带我看一看。”

当年的学堂确实如阿泉所言，一排平房破烂不堪，残垣断壁，唯有门前的那颗老槐树依然苍劲。简帧从乱七八糟的瓦砾中走过，童年的那些往事如风般一一掠过。那年，她七岁，刚上一年级，妈妈总是腾不出时间帮她梳头，好脾气的老师帮她把乱蓬蓬的长发仔细盘起。还记得有一次，她在路边的草丛里捡到一枚粉红的发夹，喜巅巅地跑到老师面前邀功，老师拉过她，顺势坐在门槛上，将那枚发夹轻巧地别在了她的羊角辫上。是哪个门槛呢？简帧低下头，仔细地寻找，是这个？对，应该就是这里，这里曾是老师的寝室兼办公室，第二个门就是教室。简帧又想起了二年级的时候，在外地工作的爸爸调回家乡，瞧不中小村庄的教学水平，把她接到镇里的小学。临走的那一天，简帧哭了，好看的女老师眼睛红红的，她最后一次给自己梳头的时候说：“简，以后不要留长发啦，你不会梳理，头发打结可疼了。”她的同学们窃窃私语着：“简帧要到城里上学了，多好啊！城里好多好看的写字本，连文具盒上面都有花！”简帧茫然地被爸爸的大手牵扯着，回头张望时，看见女老师的身影立在老槐树下，孤独而美丽着，那一幕，如同黑白电影，永远沉积在简帧的心底。

阿泉看着低头不语的简帧，心头滑过一丝酸涩的滋味，他或多或少地能了解简帧的内心，一个女人，独自在纷繁的都市打拼，终归会有些不能言明的疲惫和无奈，那些童年的回忆无疑就像黑夜里的星辰，温暖而明亮。

简帧抬起头，看着这排衰败的平房，对阿泉说：“阿泉，我想把这排房子重新修葺一翻，你愿意帮我吗？”阿泉愣了半晌，笑了：“好啊，我明儿个就去找人帮忙！”简帧在城市工作了近二十年，多多少少有一些积蓄，而且这次回来就没有打算再回去，天长日久地赖在阿泉家，虽然阿泉一家都是淳朴的老好人，日子久了，恐怕自己也不好意思，还不如把村子里撒野的小孩聚集起来，办个小学堂，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娃娃学堂！

没过多久，在阿泉和一帮村民的帮助下，“娃娃学堂”于岁末的一个清晨，正式迎来了村里的第一批小朋友，特别是娃娃，兴奋地在学堂里跑前跑后，头上的两只羊角辫如同翩飞的蝴蝶，绿瓦红墙映衬着孩子们幸福的脸庞，简帧笑了，阿泉也笑了，小翠和村民也笑了，门前的老槐树抖了抖满身的树叶，哗啦啦地落了一地，黄灿灿的，像闪闪发光的金子。

当晚，简帧坐在“娃娃学堂”的门槛上，乡村的夜晚寂静得很，一弯清月悬挂在学堂的上空，三两颗星星兀自闪耀着，投射在门前的那汪池塘中央。简帧就着月光，在素白的纸张上潦草地抒写着——别了，2012！别了，我的爱人！从今往后，我的灵魂不再游离，我将幸福，即使末日降临！

后注：那夜，风雨飘摇，而叫作“简帧”的女子就这样突兀地走入我的梦里。梦醒后，我恍惚不已，这真的只是一个梦吗？如此美好的女子，只能在梦里走过吗？次日一早，我将“简帧”的名字输入百度——简帧，台湾省宜兰县人，家里世代务农，台湾新生代的代表女作家。原来真有“简帧”一人，只是梦里的简帧非此简帧，但同样高贵而美丽。因着那梦，素来孤陋寡闻的我将“简帧”的《四月裂帛》读了又读，曾有文字评论——简帧的文字带有佛性，是洞察世事后所谓的随缘，从刀口浪尖上走过，却把灵魂站在更高处旁观，这是一种坐在针毡上微笑的洒脱。看后，我良久无言，或许是简帧的文字，或许源于梦里的简帧，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个梦记录下来，奇异中带着既定的归属感，我还想，把这个关于“简帧”的梦呈现给自己，也呈现给喜欢简帧的朋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