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休息日,我照例在白日里亮着日光灯,打开电视机,翻开电脑放着音乐,然后自己靠在床头敲着文字。是的,我喜欢把一个人的空间,弄得歌舞升平人声鼎沸,自己却在这种喧闹中沉静。只是今日当我摆开阵势的时候,却被随意挑选的,iptv里面播放着的《温州一家人》深深吸引,不由关掉了音响,正襟危坐的欣赏起来。
故事的开端就是一个宁静祥和却贫瘠荒芜的小山村,一个面容黝黑活力四射的,扎着麻花辫的十来岁小姑娘急急奔跑着,这种奔跑明显有别于张艺谋影片《我的父亲母亲》中的,那里面章子怡饰演的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跑起来带着几分野性和甜蜜,这个小姑娘却是慌乱和活泼。那双红色的大岩口布鞋,一出现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小时候我也穿坏过好几双这样的灯芯绒面的鞋子,姑姑们还细心在鞋面上绣着花朵。一气看到第四集,再按下一集的时候,却发现iptv里面没有更新了。不过仅就看过的这几集,已经够让我内心澎湃感慨万千了。
一家之主的周万顺,那身蓝色中山装,一如父亲当年的装束。他在开篇之时,便做出了一个让家里其他成员都愤慨不已的决定:让13岁的阿雨跟着表舅去意大利读书,却让16岁的麦狗辍学跟着他。就是这么个决定,让阿雨心里恨了他二十五年,让麦狗从此拉开跟他作对的序幕。
荧屏之外我的记忆,也被这个事件拉回到1998年。那年父亲也做出了一个决定,只淡淡一句,依着我的意思,你还是读个中专吧,女儿家有个稳定职业以后一切就安稳了。说完他深深的看着我,见我没有吭声,又道,但是我还是尊重你自己的决定,爸爸一生进过学校大门,总是希望子女都能奔出个好前程。我心里很是有些失落,可是我却一句话都没有说。父亲继续道,你哥哥已经读高二了,必须要考虑他下一步上大学,男孩子总要出去闯荡一番,这个门户将来也是要由他顶起来的。我勉强一笑,我明白了。次日,我到了学校,静静的告诉班主任家里的决定,老师很惊诧的把我叫到一边,你再仔细想想,以你的成绩和灵性,如果读高中上大学,将来的路会非常宽广的。我只是笑了一下,老师,我已经决定听从父亲的安排,你不必劝我了。
事实上,那天我上学之后,母亲却因为这个跟父亲吵了起来,你看不出来你女儿心里怎么想的吗?儿子目前还不是没有上大学吗?就算是上了,怎见得就一定供不起了?母亲说完就几句就径自回了娘家找小外公,小外公一听这事,当天就去我家数落开了父亲,哥哥听说了也极力反对,说是拿我的前途开玩笑。其实他们委实冤枉了父亲,他并没有给我压力,甚至明确告诉我会尊重我自己的决定,只是我那时候骄傲得可怕。父亲想来也后悔,亲自去了学校要给我把志愿改过来,可我那可怜的自尊,又一次犯病了,死都不肯读高中!母亲伤心道,你们父女两都是我的冤家,我好容易劝好了一个,另一个又来生事了!
很久之后,有天晚上在父亲喝得七分醉意,我给他泡上浓茶的时候,他对我说道,你个丫头片子啊,你爸爸这一生就没有对人服过软,可是偏偏还是扭不过你去。这年的秋天,未满15岁的我独自去了江南读书,我离家那天飘着霏霏小雨,父亲母亲一路把我送到小姑夫家,由他护送我去上学,而父亲为免母亲离别伤心,硬下心肠不许她送我上车,他们转身的眼神,我至今都记忆犹新,依依惜别充满了万般担忧,一如送阿雨随表舅出国的周万顺和银花。
周万顺送走阿雨的钱,却是他典卖祖屋倾家荡产的全部,他从此带着妻小四处讨生活。这种破釜沉舟的气势,与父亲骨子里面的誓不低头,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处。因为是长房长子,父亲从12岁便开始当家立事,负担起了一大家子十几口人的生活,待到叔叔姑姑们都各自成家立业,堂弟已经两岁的时候,我们整个大家庭才开始分家各自吃茶饭。
分家那年父亲已经36岁,他决心从这年开始过出一个新气势。这气势从何而来?他的答案是从养猪开始!为此他不辞辛劳,翻山越岭的跑去桐城,捉了一只黑色的小猪崽子回来精心伺候着,满心里希望过年时候,能宰一头两百来斤的肥猪过个丰收年。怎奈天不遂人愿,这头猪崽子仅仅存活了三个月,就无疾而终了。满怀希冀的父亲,情绪极为低落,去后山桃树下挖了个坑,厚葬了它。
三天之后,他又收拾心情,从集市挑了个小花猪带了回家。回家之后,洋洋自得的跟母亲讲,这头猪是他在猪行里面观察了两个小时,才决定买下的。表面看它不爱跟别的猪抢食,可是只要饲养员经过,它就会抬起前爪叫唤,当饲养员把猪食放到它跟前,它就砸吧着嘴巴吃得可欢了,吃完了也不爱睡觉,喜欢洗出溜达。这样精明的猪崽子,只要用心伺弄着,不愁到年关不回报主人。但是三个月之后,小花猪又不肯吃食了,还没等父亲从镇上请兽医回来,它就已经凄然离世。父亲回到家里连口水都来不及喝,默默的扛个锄头,在屋前石榴树下又挖了坑,送走了小花猪,他独自在坟茔前坐了一个下午。
村里好多叔伯都来劝慰父亲,父亲笑了一下,没事的,这分家头三年哪就是不顺畅,等过些日子我再去捉一头猪来。邻人一听这还得了,再富裕的家也经不起如此折腾啊?何况上世纪八十年代,谁家也富裕不到哪儿去。可是父亲已经决定的事情,是任谁也更改不了的。这一次他从离家三个镇的大姑父家的姚河镇上,千挑万选了一头白猪。回来乐呵呵的跟母亲说,这头猪决计不会再错的了,他跑了六家猪行,就这头白猪一眼就入了他的眼,而且此是已经有七十斤了,半年时间长到一百七十肯定不成问题,过年还是一个丰收年。哪知事与愿违竟会到如此地步,三月一轮回,似乎成了我们家每头猪的魔咒,这头顶招全家人喜欢的白猪,依然逃没有逃脱夭亡的命运。这一次父亲是在菜园地里的大石头,下面挖了个三丈深的坑埋葬了它。
村里人无论老少都劝父亲,这头猪并没有病症,猪肉是可以吃的,好歹卖几个钱贴补下家里开支。父亲却不为所动,坚持不是杀猪屠户杀死的猪,他绝不吃更不会卖给相邻。仅仅几天,父亲又开始张罗买猪,亲朋好友四野相邻皆苦劝不成。到底舅爷爷心疼外甥,便把自己家里已经养到一百斤的猪赶到了我们家。当晚父亲让母亲炒了一桌菜,跟舅爷爷边喝酒边说道,大舅,我要的就是这个气势,死一头我就买一头,我倒要看看老天爷能在我的头上种上什么紧箍咒!这头猪果然争气,过年的时候杀了两百斤的壳子(除去猪头、内脏,血水之后的净重),父亲便似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扬眉吐气,他志得意满的遍请四邻,杀猪饭足足开了三天。旁人直摇头,说父亲这头猪净赔本了,可父亲依然乐在其中。并且从这年开始,每年他都要养头猪,连续了六年之后,温婉的母亲这才开口,我只你心性甚高,从你连捉三头猪连接夭亡到捉第四头猪,任凭村里人说三道四,我都没有埋怨过你一句,这些年为了赌这一口气,每年养猪我也都没有反对,可是这一次你得听我的,你的气也挣够了,我也为了猪操劳够了,我这一生是再也不会养猪了。父亲呵呵一笑,果真从此再没有养猪了。
父子之间也许是天敌,剧中万顺和麦狗的较量也是一例。从麦狗要跟着表舅去意大利开始,这对父子就没有停止过较劲。万顺一直在按着自己的意愿,替麦狗做着决定,譬如不让他读高中让他收破烂,又让他去学校门口卖鞋,每一步都挑战着少年超强的自尊。在我看来,麦狗的离家出走是必然的。尽管我也能看出来,万顺对麦狗的是大爱,不让他继续读书,是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有万顺本人的局限性决定的,再有就是那年月,温州人四处做小生意的风气影响的,他觉得读书没有那么重要,反倒是能做生意挣钱才是正道,要成才在哪儿都能成才,有个初中学历能写会算就够了。到学校门口卖鞋,我看来是一种冲破麦狗心理防线的强大刺激,如果麦狗成功的走出这一步,那么以后他做任何生意,都不会有这种心理障碍,可以天高地阔自由发挥。人,如果能抛下可怜的自负和虚荣心,离成功就会近很多。如果麦狗一直按照万顺给他规划好的路线走,那么他这一生都会生活在万顺的羽翼下,不能独立思考,今后也很难有超越父亲的大作为。那么这一家人,作为温商典型代表将会失去一个意义。
我的父兄之间,这种较量也并不少见。母亲至今都时常会说起一个段子,某天父亲因着生意上的事情心烦意乱,听到刚满周岁的哥哥啼哭不已,便提起哥哥的胳膊把他扔到大门外,母亲跟疯了一样的冲出门外抢回哥哥,所幸哥哥毫发无伤,母亲因为这个事情跟父亲大吵一架。这是他们父子较量一个序幕,再后来哥哥常常会被父亲追着打,他几岁时候就会因此慌不择路,从门口五六米高的石头坎上跳下,父亲则是穷追不舍,常常是追着他从后门逃到前院,从前院窜到后山,闹得是鸡飞狗跳人仰马翻。父亲的秉性是从不认输,哥哥也绝不服软,再粗的木棍打在他身上,他吭都不吭一声,两人水来土掩兵来将往。及至有一次被父亲打急了的哥哥怒道,你是我爸爸,我再让你打三下不还手。父亲吼道,打完三下又怎么样?难道你还敢打老子不成?扑灭这种战火的永远是母亲,她当着哥哥面,自然帮着父亲管教哥哥;背着哥哥就开始历数父亲教育方法的不当;背着父亲又找哥哥谈心,诉说父亲种种的艰辛不易。
哥哥高中时代,是希望能够子承父业,跟着父亲一起经营木材生意,可是父亲却志不在此,他一生挚爱的是茶叶,离不开的是他亲手拓展的茶园,二人话不投机志趣不合,最后哥哥愤而离家。即便如此,只要别人一提起哥哥,父亲的自豪却是如何也掩饰不了的,这小子比老子脑瓜子灵,十二岁就能站在砖头上帮老子炒茶,十三岁就会帮老子算木材账目,敢想敢做,将来准保比老子有出息。
剧中周万顺在杭州走乡穿巷卖皮鞋的场景,又一次让我想起少年时代和父亲一起到集市卖茶叶的事情。那年新年逼近,家中尚有近百斤小兰花待处理,要是年前不卖出去,等到新年一过,新茶一上市就分文不值了。父亲决定趁着腊月天,家家都采买年货的当口,在街上摆摊售卖,我左右无事也想跟父亲一起去,他却极不愿意带我同往。这时候母亲又出来打圆场了,她是要你背着,还是要你抱着啊?寒假在家憋了十来天了,跟你一起不说帮你卖茶叶,去街上玩玩总是可以的吧?
我就这么着跟父亲去了集市,他挑了一担茶叶在后,我在前面提着一个透明袋子,遇着询问的就打开我的袋子给人看成色。我问父亲,我们的摊应该摆在哪儿?父亲讲,车站旁边人流量大,旁边还有两个超市,还有水果摊。我们就在那里开张了。只是最先光顾的却不是客人,而是开车巡逻的城管,那辆白色的面包车霸气的才停下,就从车上下来一个胖子,粗暴的指着我们叫嚣着,摊子都收掉,搬到菜市场里面去。父亲讨好道,大兄弟,就这里市口好一点,我们要把这些茶叶卖掉好过年哪。那人手指着父亲嚣张叫道,老头子(父亲那会才四十四岁)你可真的啊?好好跟你讲不照,可是的啊?非要我砸你的摊子啊?我至今都记得父亲的脸色,略微尴尬了一下。这个“尴尬”,我现在想来,更多的是在女儿面前丢了颜面。我问道,爸爸我们怎么办?父亲挑起担子讲,不摆摊了,反正也无人问津,我们直接去村里,先去新开找你夏叔叔。爸爸告诉你,生意图的就是个人意,等会让你看看,爸爸怎么把这些茶叶都给卖光的了。及至到了新开,夏叔叔果然热情相迎,领着我们父女跑了几户人家,然后道,大哥快到吃饭时间了,先回我家吃饭,这些茶叶就放我这放着,你正月里拜年的时候过来拿钱就好了。
奈何世事无常,壮志未酬的父亲,于九年半之前骤然离世,可是这些片段却深深植根于我的脑海中。剧中周万顺有句话,讲话不算话,世上算白活。父亲一世秉承的却是,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是个钉,他这一生从没有失信于任何人,更兼数次领头铺桥修路,所以在乡里威望甚高,至今人们还常常提起他。他下葬那日自发前来送行的男女老幼,排起了三里多长的队伍。最后的长眠之所,原是块无人问津的荒地,唯有父亲日日前去垦荒,经年累月施肥播种,开辟了两方绝美茶园,并亲自命名皇家大坪。感谢《温州一家人》,又让我重温了这些温情片段。让我这支单薄的笔,得以展现些许父亲的神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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