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工程的,对管工程的,有三烦,或者叫三怕:业主吱哇;监理找茬;领导视察。
“吱哇”是方言,意思是叫唤。这些年国家基础建设突飞猛进,代表国家负责管理重点项目的业主们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这主要是来自他们的一大串上级领导出于各种目的而对工程项目近乎苛刻的要求。其中最主要的就是对工期的要求。在发达国家需五六年甚至更长的时间才能完成的项目,我们项目业主的上级却往往要求两三年内就要完工。
这就造成了业主一般都把工期放到了第一位,大会小会对施工单位使劲吱哇,拍桌子叫摔茶杯喊,不得已还胡萝卜加大棒乃至威胁加引诱,用尽各种招数让施工单位按期或提前完工。整得我们这些当项目经理的,一听见业主这些没完没了的“吱哇”声,脑袋都大。
说来也是,看着业主们急得一副狗跳墙的模样,我有时想:要是我们干的项目果真没有按期给国庆,元旦,或者业主的领导规定的时间内圆满交工,那群当业主的大大小小的干部们可就惨了。该升迁的就别想了,有些人甚至连自己现在的位置都保不住。更有些业主把顶头上司惹急了,翻出个什么举报材料查一查,结果不是谁被“双规”了,就是谁被“双开”了。你说他们能不着急?
监理找茬指的是一些监理人员的违法违纪行为。为确保工程质量,监理的主要工作之一本来就是“找茬”的。但在许多场合下,一些监理找你的茬却带有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我敢拍胸脯,这些年基建项目太多,大多数监理公司都是在接到监理标后才把各种监理临时找齐的。监理队伍内部鱼龙混杂,一些监理很会利用手中的权力为自己谋取私利。若得不到满足,他们便时不时的找施工单位的茬,让你不能正常施工,甚至威胁你推倒重来。
当然了,也不排除有许多业主和监理是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尽心尽力的。
我干项目久了,遇到上述两种状况的事情太多了。要说,就是写长篇报告文学也能写好多部,只是我目前还没有功夫来写。这里就简单的说说第三种情况吧,就是领导视察。
视察,按我理解,就是级别更高的领导莅临你处检查或指导工作。我们干工程的是最下层,什么级别的领导来了都是视察。工地上连一些干普通活的民工队伍,也都找个醒目位置长期挂出通用横幅:欢迎各级领导莅临指导!不管你是什么级别的领导到这里视察,这横幅都表示意思了。
按道理,领导对自己分管的工作经常下来指导视察,是天经地义的本职工作。但这种视察往往在一些急于表现自己或好大喜功的业主的安排下,时常走了形,效果甚至适得其反,给施工队伍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物质浪费。用我们的话说:劳民伤财!
2000年,当有些不很忙的人们仍在争论这一年是本世纪的元年还是上世纪的最后一年时,我正在g5高速公路施工中任项目经理,被各级的频繁视察搞得手忙脚乱,心情不只是烦。
这条高速路是国家高速公路网干线公路,国家发改委挂着号的重点工程。连前来参加开工典礼的省长强调了它的重要性后,又特意用了一大串“最”来显示领导的重视:用最好的管理班子(也就是业主),最好的施工队伍(也就是我们这些干活的难兄难弟单位)等等,还有最优异的质量,最快的速度,给党和人民交出最满意的答卷等等等等。
为了保证这一长串“最”的落实,各级领导来工地视察的频率恐怕也是世界之最。这也是我亲历的领导最为重视的一个工程。
这些“最”,可把我们这些干工程的整得屁滚尿流,人仰马翻。我们是连最后一点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但还不能令各级领导放心,怕最后不能按时完工,耽误了给谁“献礼”。
省上的,厅里的,市上的各级领导有空就下来视察,偶尔还有中央的,部里的,连省上五大班子的一些领导都来凑热闹。三天两头,工地都是彩旗飘扬,气球漫天。
按照业主要求:领导来视察时,路基两旁需每二十米各插彩旗一面,构造物上必须用彩旗把把构造物的形状显示出来。看到满世界的各色彩旗,我就想到了古战场,旗帜上面要是再把我们各个项目经理的姓写在上面,则是古代大军出征杀敌的场面。那到处拉的巨幅横幅,又让人想起了“文革”期间的老景象。
正在修建的公路,当然不能通车,但领导大老远的下来视察,都是坐着各种车辆。业主为了表现自己,恨不得让我们把施工便道整修成正式公路,以便减少大领导的鞍马劳顿。视察的大领导还未来,他们却来过不知多少遍,逼着施工单位一遍又一遍整理场地,维修便道。
一次,交通厅长陪省长要下来视察。因前几天刚下完雨,施工便道被拉料石的载重车辆压出了深深的车辙。提前来检查的业主建管处的处长看到后急得火烧火燎,对我不只是吱哇,而是气急败坏。一直憋着气的我实在忍不住了,对他喊道:干脆,你拨款,我就把便道修成正式公路算了!这下算是把龙王爷得罪了,其后果现在都不敢想。
从此,每次有领导来视察,我这个标段都成了重点。一大堆业主和监理像刑警一样盯着你,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干他们都能挑出一大堆毛病让你整改。每当我们修好便道,插好彩旗,拉上横幅,扫干净正在施工的公路,并满世界撒水以降低pm值,最后累得人仰马翻的队伍急速换上崭新的工作服,强打起精神排开欢迎队伍时,来视察的领导车队却往往从身旁疾驶而过,时速最少六七十公里,弄得我们连视察领导的尊容都看不清楚。就这样,那位业主处长事后还对我使劲吱哇:队伍不整齐,没有精神,活像一群溃败的国民党逃兵。
后来,因为我的标段工程进度快,质量好,业主就不厌其烦的在我们标段多次召开现场会。除了指示我们停工平整场地,不能有灰尘,还要立上充气彩门,高放大红气球。主[xi]台是从学校借的一卡车课桌,上面要蒙上崭新的红布,高音喇叭麦克风,洁白手套晴雨伞,甚至要准备十个脸盆架,香皂,毛巾,以便旅途劳顿的视察领导下车时可以洗洗手,擦把脸。
有一次,什么都准备好了,视察的领导车队刚进入会场,业主却通知我们给每个领导戴上一个红色安全帽。来视察的大小车辆足有三四十辆,我们哪有那么多的安全帽。这荒郊野外哪有劳保商店?就是现买也来不及。
再说了,现场会放在一段六十余米宽,几百米长的路基上,上顶蓝天白云,连个飞鸟都没有。领导每人戴个安全帽,是不是防止天上万一掉下陨石来?真要是落陨石,你就是戴个钢盔也防不住!
那位处长却不管这些,吹胡子瞪眼,哇哇叫着憋红了脸,仿佛天就要塌了!无奈,我将我的安全帽给他扣上了,以防天上掉陨石伤了处长大人。后来我看他一直将安全帽拿在手里,领导没有戴的,他怎么敢戴?
反正,这个项目从头干到尾,光领导视察的记录,就写满了一本工作日志。连干活的民工都跟我开玩笑说:咱们经理人缘好,认识的领导多,那么多的领导三天两头来做客,工程完了还不给经理你颁发一个五一劳动奖章?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工程完工后,确实给我了一个“模范”称号,但不是全国的。省长给我挂了个大红绶带,让我和一群高矮不齐,胖瘦不一的模范们在主[xi]台上像礼仪小姐一样展示了一番。
要说更惨的一次,还是早在八年前,我经历了一回更大领导的视察。不过,当时我“临阵脱逃”了,这给我引起了一连串的麻烦。
那还是我在地质队时给南泥湾油田刚施工完南八井时遇到的事情。
南八井的全称是南泥湾油田第八号石油生产井。南八井是我们转战到南泥湾油田后最初打的几口油井之一。
南八井的第一钻是我带班操作的。这是老规矩,除了显示领导重视外,也图个吉利,因为大伙常说我这个指挥长有福相。
南八井施工确实很顺利。这口井经压裂产油后,成为了当时南泥湾油田产油量最高的一口井,日产轻质原油40-50立方,在全油田轰动一时。这里的油井一般最高日产量也就一二十立方,有的井可怜的只有零点几个立方。
南八井就在公路边一大片老乡的烟地里。当时是秋天了,那年天旱,油井附近的烟叶长得并不好,烟叶已经开花多日,烟叶花杆高矮不齐,烟叶也长得不精神。
一天下午,市里主管石油会战的杨副市长坐车下来急匆匆的找到我,一本正经的给我下了几道指示:一是明天有大领导下来视察,你务必亲自挂帅,把南八井看住了。二是将南八井附近包括你们施工范围内的公路彻底打扫干净。三是将南八井附近施工的所有钻机和钻塔擦洗干净,工人需着装整齐,现场需文明施工等等等等。
我问哪位领导要来?杨副市长没有说,可能他也不知道,他只是神色严肃地说:这次任务非同小可!千万要认真对待,不可大意!我说南八井都交给油田了,不归我们钻井队管了。副市长马上厉声说道:明天你必须守在那里!领导视察完了你才能离开。说完,他又马不停蹄的去油田上接着安排去了。
副市长走后,我心里想,这是多大的领导要来?这光光的大马路也要扫?打石油的哪有扫帚?十几公里长的公路用什么扫?钻机本来就是打石油的,到处都油腻腻的,哪能一时半会儿擦干净?再说工装整齐,干钻探的本来就是远看像逃难的,近看像要饭的,哪有时间去买新工装?当时我就觉得这副市长的指示看起来简单,执行起来还挺困难。
我正在为难,南泥湾油田总经理又派人来检查。来人气指颐使,大喊大叫,说我们动作不快,没有认真对待。说得我还真有点生气,差点和他吵起来。
无奈之下,我对下属做出如下安排:“一,司机小楚,你不是喜欢开飞车吗?今天给你个机会,你沿着公路,南八井左右5公里,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来回飞几趟,靠边飞!把路上枯枝烂叶给我吹到马路外面去。二,各井队长,把井场立即收拾干净,明天工人衣服干不干净都不要紧,安全帽都给我擦亮了,戴上就行。三,南八井虽已交给油田,后勤老何再派两个人,借把扫帚,拿把铁锹,去收拾一下,咱权当给副市长个面子。就这样定了,执行吧。”
在我安排的时候,油田也开始行动。他们把公路沿线所有的抽油机都关了,准备明天领导前来视察时再打开,这样看着抽出的油就比较多。当时采油设备简陋,抽油有点像老乡的手动压水井,井口能看见油往出流。村里也开始行动,老乡们手持剪刀,到地里把烟花剪得一般齐,不为别的,就为了好看一些。咱不说伤财,起码是劳民。另外还通知所有人第二天不要在公路上闲逛。村支书气呼呼的对我说:这里又不是城里大街,谁吃饱了撑的,跑到公路上去闲逛甚?
第二天一大早,我到各个井队检查了一圈后来到南八井,南八井离我们最近的钻机只有两个井位远。我去到油井一看,油田上那两个平常一身油泥,一高一矮的采油工,今天换了一身崭新的工装在抽油机旁站着无所事事,见我来了冲着我嘿嘿傻笑。
我心想,有你们在这看着,我不显得多余?这朗朗乾坤还有人敢来搞破坏?于是我和他们打了声招呼返身便回去了。
我回到驻地,没有按照副市长的指令坚守油井,而是到对面半山坡村书记家的院子里瞭敌观阵去了,因为在支书家的院子里可以俯瞰南八井的全景。村支书是标准的陕北汉子,我俩关系不错。他很热情,说什么也让他婆姨弄了两个小菜,硬拉着我要在院子里的小桌旁喝几杯。
工作期间岂能喝酒,我抢过酒瓶正准备收起来,只见公路上一辆警车拉着警笛呼啸而过,看来大领导真的快来了。过了一会,又有两辆警车驶过。接着,有几辆警车开道,后面跟了一长溜中型面包车,大领导真的来了!警车在南八井四下排开,面包车都停在南八井路边。车里的人全下来了,大领导们还真的视察南八井了!
抽油机已提前一个多小时就打开了。(因为我离得远,下面的故事是后来听说的)
从车里走出来的竟是总书记!总书记兴致勃勃地走到抽油机跟前,因头一晚上没有抽油,油当时出的很旺。
总书记显得很高兴,回头问道:“这口井有多深?是哪个钻井队打的?”当然不是王铁人的钻井队打的,众人也当然找不到我!
在众人面面相觑时,杨副市长从人群里勇敢的站出来解了围。他是西北大学石油地质系毕业,科班出身。杨副市长详尽的给总书记介绍了这里生产的轻质原油的各种特性,南八井的投产情况及日产量等等。一番循规蹈矩的话说得总书记非常高兴,随即鼓励了几句便视察完毕,上车就往延安去了。
到了金盆湾,总书记看见一位婆姨抱了一个,领了一个孩子在路边站着。可能总书记也感到奇怪,怎么走了这么远没见到老乡?便让车停下来,他下了车过去想和那婆姨说说话。
总书记亲切地说:“老乡,你这两个孩子长得真精神!”谁知那婆姨不会说话:“家里还有一个更精神。”总书记一愣,问道:“你们这里就不搞计划生育吗?这里的干部就不管你们多生吗?”那位婆姨更不会说:“谁管?支书家的孩子比我还多!”总书记再没说话,拍拍孩子的头就走了。看来总书记下来是视察计划生育工作的,视察南八井只是搂草打兔子。
总书记到了延安后,下午就把延安处级以上的干部集中起来开了大会。总书记没让地区专员(他对我挺好)的那慷慨激动的“总书记不顾天寒地冻……”(当时天虽冷可地还没冻,地里烟叶还没收完)的一番话讲完,就拍着他的肩膀让他下去了。总书记随后以计划生育为主题,严厉的说了好久。
当年冬季,延安地区计划生育大检查,有好些公职人员受到了严厉处分,南泥湾油矿的二把手也因超生受到了撤职处分。
这事过了没多久,我就看见油田的工人砌围墙将南八井圈起来。又过了一些日子,里面立起了个大石碑。与其他石碑不一样,这个石碑不高但却很宽,有点像某个大学门里的校牌。
石碑正面刻有杨副市长亲题大字:总书记视察此井纪念。
说实在的,杨副市长的两笔刷子差远了,有些惨不忍睹,真有损于陕西书法大省的形象。碑后面还刻有碑文。不知为什么?碑文上这南八井竟然变成南泥湾油田打的了,跟我们单位无关!?我当时还很有些愤愤不平,准备有时间去找杨副市长算算账。
我还没有去,杨副市长却找到我。我还以为他是来批评我那天不坚守南八井的。我刚要转守为攻,问他碑文的事情,谁知他说道:“你马上安排人把那个纪念碑拆了,送到油矿上去。”
我问为什么?他说:“总书记办公室来电话,不许树碑立传。”我当时一乐,但嘴里却说道:“那个石碑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南八井都变成他们打的了,拆碑还需立碑人,我不干!”就这,我把副市长也给得罪了。
这事还没完,在我们单位一次干部会议上,我们单位总经理跟我拍桌子,吹胡子瞪眼睛,大发雷霆!说我没有照顾单位利益,毫无大局观念,关键时刻擅离职守!这么好的宣传机遇让我给浪费了,连一张陪同总书记视察的照片都没弄回来!还差点骂我!
我也给他拍了一回桌子,不过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我给他留了一点面子。我只拍了一下,吼道:“奶奶的!叫我拍照片?就拍老乡剪烟花!就拍晚上不开抽油机!就拍石油工人怎么扫马路!要不要我把那个狗屁纪念碑给你拍回来?!”后来,他们就从第二梯队把我拿下了。
第二年,我们再去施工的时候,南八井的围墙还在,石碑却没有了,连油也不抽了。南泥湾油矿为了在这一带多产油,油井打的过密。在压井压裂的时候,把几口井同时压穿了,南八井只出水不出油了,南八井提前报废了。
南八井死了,辜负了总书记的期望。村支书得知我的遭遇,说什么也要请我喝一顿酒。端起酒杯前他先冲我伸出一个大拇指,说道:“上回喝酒把你的事给误了,这次咱俩好好喝一回把它补回来!”
我端着酒杯,望着村支书那张可以作为陕北汉子标准画像模特的面孔,真是无言以对。没多久,我就换了单位改了行,去修公路。结果,修公路,领导下来视察的次数更多,因为领导无处不在!
再后来,我也作为领导,常下去视察,但我知道应该怎样去视察,去视察什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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