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电话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一听便知道老人家生病,迅即启程往老家赶,在细雨霏霏的路面上驾车显得格外的小心谨慎,临近天黑时分才姗姗踏进家门。
当即前往母亲住处,看到皓首白发的母亲面容憔悴,说话沙哑,我便将脸贴在她的额头去感受体温,顿时感觉有点儿发烫,凭经验,我便猜到了老人家患了支气管炎。我生气地说:本当早该入院治疗,哥哥弟弟都在,为何非得等我回来……
进入隆冬的岭南山区又飘起了一场冬雨,真是多雨之冬。这种寒湿的天气对于一个已过耄耋之年的老人来说,很容易患感冒,稍不注意就会转肺炎和支气管炎等疾病。事不宜迟,我和弟弟马上将母亲送至附近的医院先看门诊。
医生的诊察结果与我的猜测吻合,随即办了入院手续,接连打了五天的吊瓶。五天后,炎症总算得到控制,不再发烧和咳嗽不停。本来还得再巩固几天才是,但母亲死命不从,在医生的应允下只好办结出院手续而鸣锣收兵。经过结算花去门诊、住院、治疗等费用一千多,感谢政府报销了六成多,自己掏腰包只有不到四成,如果不是这些年国家富裕了,自己掏这点费用那是绝不可能。
闲不住的母亲。等我次日再度看望她时她竟然又去了菜园,这可能就是老人家衷情所在的一种精神依托吧。菜园不大,几畦芥菜、小葱、大蒜和萝卜,在老人家精心的照料下畦格分明、泥土蓬松,看不到一根杂草,绿油油的蔬菜长势喜人,不但方便了母亲随时可以摘来下锅,还有相当部分被她提到附近的集市换些零钱。她并非为了钱,而是凑个热闹,图个爱好,同时也可以家长里短地与大娘婶婶们闲聊。
看到母亲精神状态好了,我也顿觉轻松了起来。曾几何时就想去看看我家的那两间老屋,皆因来去匆匆而未能如愿。今天稍有闲暇,我的愿望总算得以实现。我想,这就好比走亲访友,不在乎走访的疏与密,关键是不是将亲朋故旧常挂记。那古屋是我生和长的地方,是我从中吸取客家文化,耳闻目染乡风民俗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儿时的东西值得回忆,我要将它储存在大脑的芯片里,为将来写个回忆录什么的,对子子孙孙来说也是一种贡献。
人啊!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一旦上了年纪就思前想后特别多,尤其是总爱向后看,总想捕捉一些历史的记忆,让昨天的真实成为今天故事。然,经过几十年岁月的沉淀,脑芯片似乎也饱和溢满,在脑海里残存的东西总是有限。即便如此,很多人跟我我一样的不厌其烦,觉得,只要是过去的故事就会有她历史的靓丽和时代的光鲜。
早在二十年前我就离开了这座明末清初始建的叶氏古宅,这也是老祖宗留给我们后人的唯一产业。从《叶氏族谱》里得知,一百多年前祖上三兄弟做生意坐到了安远,经过数年的打拼也赚到了钱,便从定南老家的鹅公坑举家迁徙至安远县城,分别在县城以东的濓河边上置地买田,成为那时候当地小有名气的“叶氏三雄”。在那座长方形,似街亭式的古屋里居住着四大房合计二十一户人家上百号人,截我这一代止正好是第九代。近百年来,屋场人口增长稳定,生活和谐而安顺。临近解放时,随着子女的增多需要分支分叉,所以有很多的人家渐渐扩张向外,而在这古屋里居住的多为老人和小孩。
当我来到古屋时,呈现我眼前的已是残垣断壁、杂草连天的废墟,要不是大门口那青石板铺就门坪,我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惊愕之余,凭我的当年的记忆走进正厅的一侧,瞧,就连我们家由爷爷在解放那年盖的两间瓦房也未能幸免,靠南边的一间坍塌了一半。走近将半个人高的草丛,看着塌陷了的房屋,听着脚下一堆堆发出呱呱响声的瓦砾,我的心也同那悬吊在瓦檐里的瓦角、屋梁一样,站在那里摇摇晃晃,此时复杂的心情难以形容,无可名状。我站在瓦砾堆上望了望天低云暗的苍穹大声地说:祖宗啊,请您原谅您不孝子孙吧!这濓河上下哪儿有如我们叶氏族群这样落败?这是我们祖宗积德不够还是我们这一辈人造的孽?恐怕没有人能做出圆满的回答。
葱葱笼茏的杂草掩没了整个路道,加之断砖烂瓦成堆,无法判别当时上厅下厅之间的方位,更难以辨别大门两边那两块牌匾的座位。看到这般场景,又怎不让我羞愧难以,浮想联翩。这古屋就像一个年过八十的老人,因为养了一群不知深浅,不懂孝道的子孙,当老人病入膏肓之时断定九死一生。这经年失修的古宅正是基于这种恶行而坍塌,毁灭在我们这一代人的面前。
过去我们这一代大学生曾有过“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现象。但现代农村的年轻人赶时髦与他的前辈相比应该有过之而不及。他们是放弃雕梁画栋的古宅去追逐钢筋混泥土堆砌的高楼?还是其它什么原因我不得而知,但单就这种现象看来,无论属于什么原因都属于心里的变异,是对祖宗的亵渎,更是对古文化的一种叛逆。千百年来,我们的一代代先人为了生活,在与大自然的博弈中留下了许多值得后人景仰的精神遗产和值得我们代代相传的优秀文化,无论从情感上还是自身精神寄托上,都值得我们在继承的同时去发扬光大。一百多年来,这座占地达一万多平米古屋里诞生了一茬又一茬的子孙,孕育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人,我还依稀的记得,无论谁家的红白喜事,这里总是鞭炮齐鸣香烟起,唢呐箫琴响堂中;拂襟捋袖正堂坐,东西南北来贵人。而如今这里屋梁朝天,瓦砾满地,似一场战乱刚刚过去,如一场地震尚存余波。我内心的惆怅远远超出这古屋的荒凉。
我旋即转身朝那口古井走去。看到了,在距我所在老屋靠南的一侧,那粉红色的石井栏依旧那样的抢眼。爷爷曾经告诉我,这是用了二十个男丁专程从武夷山的红岩峰扛回来的,它结构细嫩而光滑,纹路自然有色彩,日光下如一只粉红色玉镯镶嵌在井口,即便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间也有一圈淡淡的光环。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它都能满足上百人的洗涤、漂搪,烧水、煮饭,制作豆腐,勾兑酒酿。井水的水质透亮纯净、甘甜柔绵,无论是泡茶酿酒都能媲美九龙山的龙泉水,曾经令很多来这里做客宾朋啧啧称奇。如果是夏秋两季,我们都是用井水来解渴充饥。
阔别多年之后我再现它的面前,这种亲切之感胜过祖孙相见。我怀着虔诚的景仰之心,踮起脚尖悄悄的走动,生怕我过重的脚步将她惊醒。看着已经破损残缺的井栏,我的心就像一块从天而降的碎石,咯噔一下落进了我的心坎,哽咽之际我倚栏无语,心中泛起一阵阵从未有过的怅然……
我不曾忘记儿时到井边挑水的情景:当年的水井的水深足有八尺,从石缝里长出来的青苔和“神草”宛如墨绿色的绒毯,更像村姑眼帘那长长的睫毛,与浮在水面的那一对红鲤鱼遥相呼应,活灵活现。当我将吊桶放到水面时,那对红鲤鱼便一个蚱蜢式的翻转沉入水底,一吊吊清凉泉水倒入大桶,水桶里盛的好像不是水而是一块透亮的水晶,在我的眼里她一直是那样的氤氲传神,充满着神韵柔情。一般的水井每年至少要清洗一次,而这口井却不然,在我的印象中她从未被清洗过,即便这样也没有淤泥和尘垢,水质甘润、清如虎珀。从小时候起这口古井在我心中的分量就很沉,我总觉得它有着深厚的文化底蕴。
我痴痴地站在井边,看看这口如今被塞满残枝烂叶和砖头的神井,心中就泛起一股无名的酸楚。我想,难道真的时代在变易,风俗会转移,习积传承了数百年的客家风俗真的就毁于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中?曾有古人说过,人类的风俗也许就像树上的叶子一样,这一张落了那一张又生长出来了。在我国古代就有了“入境而问禁,入国而问俗,入门而问讳”的规矩,如果有这么一座古色古香的民宅留给后代,她将起到多少潜移默化的教育作用啊!而如今看着她彻底的落败又怎能不令人为之深深的遗憾!我好似听到了古宅嘤嘤的哭诉,老井痛苦的沉吟,她如今的结局将是我们这一代子孙永远的痛。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踩着一堆堆凌乱的屋梁、瓦砾来到曾经红门漆紫、雕梁画栋正厅。而如今这里只剩下半壁残垣和一张古老的香几,那副曾祖父母的画像也只剩下半张尚存底色的画框,这幅曾经受到全族人敬仰的古画也随着正厅的倒塌而跟随曾祖父母升上了天堂。
在这个正厅里,曾有过多少令人难忘的故事和令人激动又自豪的场景:这里曾有过初一十五的斋供乞灵;一年三节的祈福朝敬;红白喜事的礼赞、念经;年届花甲以上老人的寿辰喜庆;学子成名后的盛宴庆典,以及宴请登门做客的高朋、嘉宾。她在一年四季少有空闲,常常是人声鼎沸、鞭炮齐鸣,琴箫悠扬、锣鼓喧天,而如今这片废墟上却人迹罕至,野草丛生。这俨然是对祖宗的亵渎、蔑视和不孝,是我们这一代子孙的耻辱也将永远地背负后人的谴责和愤恨!
百年以来,我们叶姓在当地属于小姓,虽然非人们眼中的名门望族,但祖上三兄弟个个能写会算,勤劳孝贤,尤其是我的曾祖父,他曾在清朝时代考取了举人,但他厌恶政事怕做官,崇尚的是边关贸易土特产;乐善好施民拥戴,不凡才学受称赞。就在清朝宣统年间,当时的叶氏和巍家两姓因土地争端历经了十几年恩怨,几乎年年冲突不断,甚至杀戮不停,仇恨的种子如一条条毒藤而蔓延到双方的子孙,就连当时的知府、县令也感到束手无策,对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而伤透脑筋。而我的曾祖父因为生意场上朋友如云,通过朋友的引见,与巍姓人氏进行多次的沟通,终于同他们达成一致,有双方派人到我们老屋的大厅商议谈判,互相谦让,以达到息事宁人。最后两姓终于化干戈为玉帛,经过半年的努力最终握手言和,使曾经狼烟四起的九龙山川又展现山岚氤氲的静谧美景,濓河上空重新布满了多彩的祥云。
在欧阳修《秋声赋》中说:“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带其形。”所以,无论什么人种也无论他所发出的是什么语言,他在各自不同习性的土地上繁衍生息,总有自己乡风民俗,蕴涵着自己族群里的文化根基。可令人悲哀的是,随着辈分的更迭,时代的变迁,这一切又显得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任由专权、偏执、狂热和愚蠢在肆意横行,就连“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的《三字经》也被来者的狂热和愚钝而弃之九霄云外。
在我小时候,叶氏家族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时无论哪个家庭都必须遵循村规家风,每一个人都无比循规蹈矩地不敢越雷池一步,否则将受到众人的唾弃,良心的谴责。
那时的长辈——现代人称之为族长,在一个族群当中享有很高的威信,无论内部还是外部也不论是个人还是家庭,一旦有事就有人出来主持公道,敢于秉公执“法”即使是那些生性就桀骜不驯的子孙也只有乖乖的服从:上到尊敬长辈、孝敬父母,下到邻里乡亲、兄弟谦让和帮衬,无论富足丰盈的年代还是潦倒穷困日子,整个屋场总是沉浸在和谐安宁、相亲相爱的气氛之中。那时,没有人胆敢不孝而虐待父母也没有人敢于凌弱欺贫、仗势欺人。它的作用不单单是有了稳定和谐的家族,还像和煦的春风那样吹遍整个社会,从而促进了国家的和谐与安定。
我还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一岁那年,家族中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痛心的兄弟相残事件:他们兄弟贼喊捉贼地将偷盗生产队粮仓的行径通过伪造现场加害于另一房分的堂兄,最后引起房与份之间的明争暗斗,使整个家族也陷入一片乌云的笼罩之中。这件历经长达半年之久的谜案,让被冤枉者陷入无尽的痛苦和煎熬之中,就连公安部门也颇感棘手的“案件”,经过族长缜密细致的摸排了解,最终使得谜案得以真相大白,那位兄长的冤情最后得以昭雪,公安在族长的配合下,将偷贼缉拿归案,好人得以赔偿和安抚,昧着良心的叛逆最终也逃不脱族长的火眼金睛。数百年来,这种家族老大的威望,在家族成员中形成的威慑力一直维持到上个世纪的中叶,而如今在这一堆堆被砖头和瓦砾深埋着的残垣断壁中,永远也没有了那种令人听了就肃然起敬的声音……
风起云涌,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一匹脱缰的野马,似破堤而侵的洪水冲进了山乡,漫过了家园,使得令人崇敬的粗浅而又易懂的乡村雅俗文化,曾经令人怀念和熟悉的乡韵家风,统统在“破四旧,立四新”的锣鼓声中付之一炬,毁之于红卫兵勇士们的手中。许多年轻人打着改朝换代的旗号,横行乡里,亵渎传统文化,凌辱中华文明,利用手中的权利肆意妄为,欺压百姓。顿时,整个山乡又一次狼烟四起,使得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乡村重新陷入无法无天的动乱之中。
那时候没有那个人敢于站出来说话,如果你胆敢当着造反派的面说一个“不”字就立马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刨上一堆土,踏上一只脚,让你“永世不得翻身”!我不会忘记,就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我的大伯因为说了一句:“你们手下留情,千万不能烧毁祖宗留下文物、珍稀,它不但是一个家族的财富更是国家和社会的财富啊。”就这么一句话,竟然祸从天降,遭到红卫兵一连三次的毒打,最终因为身心俱灰而含恨九泉……
这些残存的记忆一晃就过去了半个多世纪,但那时是非颠倒,人性泯灭的情景却历历在目。那个年代有人为了自己能苟且偷生或者是投机钻营,男的可以抛妻弃子,女的也能丧失忠贞;有的人可以更姓改名,有的人宁可做狗,绝不做人;还有的不孝子孙出卖祖宗的灵魂,将存放了上百年祖宗灵牌也从家族中偷将出来,拱手交给红卫兵,他们不屑族人和先辈暗暗的诅咒,更不惧怕将来断子绝孙地换得一官半职,梦想荣华富贵。
这些大概也是我留恋故土,真爱老屋所存记忆的缘故吧。在古屋我生活了二十多年,我喜欢将自己的思维在茫茫天地间飞跃,让生命的记忆不放弃每一个重要的信号。未曾经历过的事情,才会让人感到神秘,未曾见过的场景,才会让人陷入没有穷尽的想象之中。作为那个时代的过来人,我毫无忌妒社会发展,文明进步之意,而是看到社会的发展没能很好地传承我们古老的文明而忧心忡忡、而打抱不平。
古宅老屋所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只能是在记忆中搜寻,因为这座老屋在我的生长过程中,一直就像母亲那样祥和而安静,在我所在的年代未曾有过血雨腥风。这座古老而又文明的村落只是故乡所有村落中的一列,她所演绎的故事也是故乡诸多氏族人家文明进步、纯朴风情的一部分。
就是这样一个赣南农家村落,我和我的很多儿时伙伴一样,在我未曾有过的记忆中也曾发生过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这一切都是我从叔叔闲来无事的夜晚零零碎碎所形成。还在小学二三年级时,每逢周末的晚上叔叔总爱先操起二胡拉上几曲,等我们这些孩子们都到期了,他便用捻子拨一拨油灯的灯芯,然后便煞有其事地跟我们鬼呀,神的谈古论今,这是母亲和大妈婶婶们都会悉数来齐,一边拆拼缝补、纳鞋缀袜的做着针线活,一边听着这位文化底蕴厚实,且见多识广“老师”讲述的古老传闻。听得我常常一个人不敢走出大厅归家门。
当然,叔叔最喜欢的还是讲述那各式各样、离奇古怪的传说和那些诸如《水浒》《三国演义》《赵玉玲》《家》《春》《秋》和《聊斋志异》等故事。还有什么老鼠精嫁女啊,猪八戒娶媳妇啊,九龙山奇啊等等。在我的心里叔叔是个百科全书,他上通天文,下懂地理,似没有他不知,无所他不晓。而事实上叔叔和爸爸一样只上过两年的私塾,因为他有聪敏的大脑和睿智过人的精明,将每一则传说和故事都将的头头是道,演绎得活灵活现,讲述得神乎其神。他栩栩如生的诉说,给我们的童年增加了增加许多难以形容的神秘感,给我们这一帮孩子留下了太多的美好的记忆。
正在我陷入沉思之时,母亲来了。母亲见我很虔诚地观察着这古宅的一切,就开口说:“你长期在外,对于这几十年我们这个大家族所发生的事情你是不会知道的。就在五年前,我们这一辈最老的善华大伯和你的同辈柳青哥曾提议由每个男丁出50块钱,不够部分全部由他来承担,将这座老宅,尤其是全无场人所共有的正厅进行维修,使其能在这个盛世之年焕然一新。本来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可是被三房分的老鼠精(家族的一个叛逆,所以人们都称呼他为老鼠精)父子俩当场否定,并扬言:谁敢牵这个头,谁就要小心!由于他的恶意煽动,此事也就只好不了了之,迄今再也没有人敢去过问。所以你也不要为此上去伤心。再说你全家人都在深圳,家族上的事情你也可以眼不见为干净,大可不必为此伤透脑筋,只要你有这份心,就不会愧对祖宗。”
我想母亲说得有一定道理,我就是每天到这里哭泣,又有谁会可怜?还有谁能为此动情?如今世道变了,人也就跟着改变吧。做一个人容易,但做一个真正的人却很难。我们村里的现代人就好比是一棵大树,这座古屋就好比是默默辛勤劳动的园丁,她给当时尚在幼苗时的子子孙孙遮风挡雨,御寒防风,干旱时给他浇水,生病时为他捉虫,还要防护他不受狂暴兽类的侵袭,当大树成才之时他却残忍地将园丁抛在一边。这就是我为之感到痛惜的内在原因。法国的一位学者曾说过:“人类是一种使思想开花结果的植物,犹如玫瑰树上绽放玫瑰,苹果树上结出苹果。”他贴切的论述是对我所想、所思、所产生的疑问都是最好的最有力的概括和说明。
在这座古屋也有母亲的许多传奇的故事,但在前面有的文章里我曾给予母亲很多的描写和赞颂。在此就没必要更多的赘言。
母亲十一岁就以童养媳的身份来到我家,进了我们的这座老屋宅。父亲是个名副其实的老实人,且在四岁那年就过房来到无儿无女的祖父家里顶放延续香火,因为祖母因为积劳成疾而去世得早,所以,父亲对于祖母的印象不是很深。到解放那一年,我家已经拥有了四五十亩地,差点就被划为地主、富农。从那以后,祖父一直谨言慎行,更少在公开场合言谈露面,唯一的心愿就是把父亲养育成人与母亲婚配好延续香火,使他的未竟事业有后人继承。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当时的旧社会,人们——尤其是男人最看重的就是后人,这也就是后来人们一向重男轻女的重要原因。所以,祖父一直视父亲为掌上明珠,就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到处都在饿死人,可我的祖父却倾其所有,偷偷去黑市买来米面接济子孙度过饥荒。祖父曾经说过:“简单的幸福往往只是悲惨的开始,厄运的降临往往会在人们不经意间发生。”在这数十年的人生生涯中,我总会去回忆祖父说过的一些话,我觉得他尽管没有多少文化,而他老人家的许多观点、预测虽然过去了半个多世纪,却犹在眼前,印证于现实之中。
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季,我们大队拟在小荷溪上游建一座小型水电站以解决一个生产大队的照明。因为选址在我们家的祖坟正中。过去不比现在动不动就给予补偿和迁坟,他们连招呼都没个打就将我们家的祖坟一铲殆尽,祖父连吭都没吭一声,只是到了家里暗暗地哭泣,父亲说:“我从来没有见过爸爸哭得如此伤心……”可见当时的祖父是承受了多么大的悲痛!而老人家却能息事宁人。祖父的和父亲一生的是非功过没有人去评说,但他们做人的真实和本分,却值得我和我的子孙永远效仿,永远传承。
电站开工了,大队六个生产队的主要劳动力冒着纷纷扬扬的雪花都上了阵,一直做到大年二十八才停工,年初四又接着干,直到因为缺少资金而买不回钢筋和水泥而停工。那时正是清明前后,家家户户都上坟祭祖烧香拜灵的季节,而祖父和父亲只是站在电站工地对着祖坟的地方默念在胸。父亲在后来的回忆中曾告诉我“此时无声胜有声”。
由于种种原因,这座电站一直没有建成,而那个被挖得乱糟糟的山坡却给后人留下了很多具有历史意义的思索。就在父亲去年逝世的前一个月还跟我说起此事,并告诉我将来他死后就将他的骨灰葬在那座曾经是祖坟的山坡。父亲的遗愿得以实现,他和祖父母的坟地只相隔一道山崎。
我和母亲来到已经摇摇欲坠的那间祖父母住过的老屋,看到隔壁的几间都已经倒伏,我就跟母亲说:我准备了一笔钱,等到天晴后,叫弟弟稍有空闲时买几包水泥,粉刷一下,再去乡下买些青瓦盖得厚重点,也许还能再保它个几十年。就在这屋子门口母亲欲言又止,好像还想说点什么。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她老人家还在思念我的父亲,也在想念我的祖父。因为母亲常会跟我说起祖父在解放后别人连吃饭都出问题的时候,他老人家还给我家盖起了三间砖木结构的瓦房,这在五六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祖父却实现了。这就是祖父聪明过人的一面,他的睿智,他的细心以及他的为人和事业心是我们这一代人所远远不及的。
祖父过世以后,我的哥哥和姐姐渐渐地长大成人。祖父过了之后,父亲不想也不会当家,原来这副担子就落在了母亲的肩头。父亲曾多次在我面前赞赏母亲,说她很贤惠,很能吃苦也很善解人意,与我的奶奶相比尽管还有些差距,但能做到在我最艰难的时候也照样相濡以沫就很不容易哦!我也是这么想的,在这间老屋前能与母亲一起凭吊祖父母和父亲,这本身的意义远远超出了对那些往事的回忆。
离开了老屋我就和母亲回到了她温暖的住所。他告诉我:“去年买的那两床被子很厚也很柔暖,你原来添置的电热毯呀,空调呀什么的统统都是聋子的耳朵——作样的。我现在什么都不缺,你可以放心地回去做你的事情,但一定要将子孙照顾好,他们在职场上打拼不容易,作为前辈一定要为他们解难分忧。”听罢母亲的简短的叮咛,我心里很温暖也很感动!在这个世界上最诚真、最贴切的人惟有自己的母亲。
母亲在我们家的老屋住了整整四十年,她对于这古屋感情比我要深厚得多,尽管她嘴里不说,可心里的难过远远胜过我。母亲曾多次跟我说过,老屋住着很自在也很避邪,在生我哥哥时是头胎,因为难产大出血都捡回来一条命,还有我的二婶也是跟她一样的两次难产,最后化险为夷,证明这个屋场是很吉利,很孕育人的。后来我做了新房子,母亲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古屋,但仍在那里存放了很多她舍不去的东西。
当然,因为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对于唯心的迷信的东西我不信,最起码不全信。然,有时候唯心的东西在唯物主义世界观里往往会畅通无阻。母亲还曾说,由于我的出生确实是改变了家境。因为自从我出生后社会家境就开始平稳,等到我长大成人又给家庭带来一系列的改变,从贫穷渐渐向富足发展,尽管不像有的人那样大红大紫或者拥有大量而用不完的财富,相比过去已经是上了天。
我还清晰地记得,就在我六岁那年,正是我国三年困难时期,从缺衣少吃到衣食全无整整历经了三年还多,尽管母亲曾多次自嘲“穷人赛富像,冇被盖蚊帐。”但在祖父的支撑下,我们全家总算安然无恙的走出了黑暗,毫发无损地度过了饥荒。之所以能平安地度过危机,乃是祖父在旧社会留下了一定数量的银元储备,而蒙在鼓里的母亲却总是把这些归结于天上能拯救生灵的神灵。母亲这一生就跟这座古老的祖屋那样,有着很多传奇的故事,但最值得传承的就是她的贤惠和善良。对于母亲一生信奉神灵我从不敢当着她的面说三道四的反对,因为她几十年如一日的信奉,就是石头也能开出花来。后来我对我的儿女说:这是老人家的一种心态,究其原因,就是当时的环境所造成,所酿就的一种自然现象,尽管时过境迁到了互联网的时代,但我们不能在去改变老人家思维方式,就像这座古宅一样,你只能勤于维护,留心看管,千万不可让她无所寄托,无所顾盼。
——壬辰年冬作于故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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