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是汉语语汇中一个可以独立运用的词语,我常疑惑这个十分熟悉的词语,它究竟是并列式的构词方式,还是偏正的构词方式呢,作为教中学的语文教师,无论如何得有一个确切的答案。研究字义,探讨结构,我费尽了心思。拆开来咋一看,“土”字分明是名词,地者,土也,老祖宗造个这个字,看来很是从实际出发的。不过呀,“地”也有沙地,但没有人说它不是地,而“土”“地”合到一起,意思就大为拓展。有“土”的地方乃不一定就是“地”,有“地”的地方必然有“土”,似乎这个词就解释为“有土的能耕种的地方”妥当,又觉得不甚恰切妥当,因为有的土地不一定就是“土”,我说有一片属于我的“黑土地”,指的是教室里的“黑板”,我有一片神奇的土地,又指的是我的“学校”,或校园中的莘莘学子。我的故乡是生我养我的黄土地,我曾想,有一天,我离开了这里,住进我在城镇的单元楼里,我和土地连接的脐带会从此割断吗?这里有我的根脉,我的血管里奔流着祖辈是农民的基因,把头贴在我的黄土地上,虔敬地谛听,我可以听到土地的血脉在搏动,可以听到先祖殷殷的告慰。冬至阳生,仔细谛听,还可以听到万物苏醒的声音,可以听到,新春铿锵的脚步声。
历史在演进中,我想应是先有“土”而后有“地”的,人类还在蒙昧未开的混沌之时,在靠采吃野果和狩猎而生存的时候,自然是不知“土地”为何物。“土地”是人类成长和发展的产物,伴随着农耕文明的出现,“土地”随之出现。“土地”一旦成为主要的生产资料,以其不可替代的宝贵性而存在,它穿透几千年沉重的史册,演绎出一幕幕一幕的人间活剧。土地能生产粮食和蔬菜,人需要吃五谷杂粮才能生存,故而人对土地的需求和占有欲望也与日俱增。历史长河岁月悠悠,人类为土地而拼抢,为土地而冲突,而爆发战争,往往是旷日持久,你死我活。即使进入21世纪的今天,农村人为地畔而发生口角,甚而拳脚相向者大有人在,寸土必争,寸土必夺,一指一绺也不相让,让基层政府官员为民间的土地纠纷绞尽脑汁。承包转包中,在土地的征用或流转中,发生的民事诉讼,调解之费时费力更要旷日持久。在我有限的经历中,最能体现出土地金贵的时刻,莫过于农村土地改革,改革开放之初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开始之时。当春时日,犁铧翻开了冻土,僵硬的土地不再僵硬,酥软的土地更像海绵,村口的“鸡窝田”扎上了密匝匝的篱笆,沟河沿儿接山靠涧的“十边地”也被农人疏理得黝黑黝黑,还是大锅饭时使用过的那些农具,没有多大提高,也没有多少改进,竟成了父辈们手中的摩杖。他们精心地打理土地,哪怕是再小的一块也被梳理成能长白面的金饭碗。我在去商州的长途汽车上,透过车窗看到一个山崖上,只长着一棵健硕的玉米的地方,土地面积之小令我吃惊,我当时是情不自禁地“哇”了一声,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憾,从此我理解了老父亲为什么每次吃饭都是需要五 次三番才能从土地上喊叫回来,我从此在土地上干活再不敢使奸耍滑,心中默念着上辈人传家的“翻土翻得深,黄土变成金”“地是黄金板,人勤地不懒。”上一代农民对待土地的情感,其虔诚态不掺一点假,我很难一言一蔽之,用什么词儿也概括不了的,吃苦耐劳,憨厚勤谨是他们的总特点。父亲常教导我们,“庄稼汉,实际上是庄稼憨”,记得那一年暑假在家翻地,就那么一亩地,我们父子三人整挖了十九天,我的右手大拇指磨出了血泡,发肿化脓,父亲教我用“地经草”捣烂裹着,一尚也不能耽搁接着挖,由于板结瓷硬异常,我常被震得两臂酸麻,虎口尽裂。那块地挖完了,我的手指却愈合了,并且完好无损,比过去结实多了。我们家承包的十八亩三分地,责任田虽然大都是脊薄的黄土地,但在老父亲的带领下,一两年时间都变成了能长庄稼的“黄金版”,许多人家都很羡慕我们家的收成。时任乡党委书记的雲润璋先生亲自来我家,请让我父亲给大伙传精送宝,可是我的老父亲却回答的特别简单,“挖得深,上得饱”!多么朴素的经验总结,多么深刻的土地哲学,多么优秀的土地论文!我常常看到老父亲吆牛耕地时的专注神态,是一幅瞬间凝固的雕塑,是一幅瞬间雕刻的板画。极短暂的休息中,老牛沉默着,而他却慢慢地抽着那一袋旱烟,很惬意很陶醉的神情,让人回味无穷。他和每一位上一代农民一样,从来都没有讨厌过土地,从没有怯惧过任何一种农活,他永远都会井井有条地打理。有时候,即将成熟的庄稼,常常会把他的心事撩拨得心花怒放,他穿行在田间地头,沉醉在一片庄稼的成熟中,仿佛这就是他老人家心血浇灌的诗行,或者是用汗水写成的毕业论文。
只有当土地聊足了劲儿,一个劲地生长庄稼,庄户人才会惬意,才会有滋润的日子过。父亲他老人家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土地是他人生的一个舞台。他从一个十二岁的小娃娃就开始上山打柴,跟着自己的父母过着勤俭的日子,攒钱买下村里最好土地。解放了,他又带着自己心爱的土地心愿,加入了农业社。土地一归公有,就开始大锅饭经营,土地就由当年的“金饭碗”,一下子变得不长庄稼了。于是,又是十几年饥馑的日子。他常对着土地显示出失神的样子。到了文革初期,又因为入社时的土地亩数,再加上荒坡的亩数超过了30亩地,就补订成了“漏划地主”。一个老实憨厚而又勤劳本分的农民,在运动中又成为“阶级敌人”,“专政对象”。他被罚站、带牌子……十年洗劫,他始终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他本来就规规矩矩,不用说,他就是一个老实农民。土地宽厚包容,它承载了万物,被鲁迅先生成为“地母”,它永远都是大地母亲!当人们对土地表现出消极懈怠,表现出埋怨和不恭敬,当土地再也养育不了他上面的子民,另一种迟到的经营方式开始在土地上孕育生成,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又一次改变了人与土地的关系。人与土地的感情由疏离又一次重新被拉近。从这一刻起,土地不但是承载万物生灵,供人温饱,人们还用机械化加高科技的崭新犁铧开垦垄亩,让土地奇迹般地生长出了富裕和小康。土地变得更加神奇起来,还是这块土地,上辈人的吃苦耐劳、朴实、勤谨、节俭的好品质,好传统,已显得远远不够了。我的老父亲那一辈的农民,在他们那个时代里都是优秀的,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后来做不动农活了,还拄着拐杖到田头里去。他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了土地,把土地打扮得花枝招展,英姿勃发,他自己却一天天老了,他要求我们把锄头安好,把镢头安好,把犁耙修好,不要误了农时,麦子熟了就收,然后就双目一闭,回到了土地之中去了。在他去世之后,有些土地变成了核桃树林,已不再是真正意义上长庄稼的土地了;有些土地长出了楼房,村庄前面的土地还长出宽敞的水泥路面。小伙子们走进了城市,年轻姑娘媳妇有的也走进了城市,人们和土地的关系是在疏离中亲切,又在亲切中远离。远处近处已传出了一种信息,一种新的土地经营模式,正在悄悄地酝酿孕育。
我家在农村,依然还在这一片希望的田野上生活,劳作着,同时又欣赏着土地上的新风景。女儿出稼了,师院毕业当了中学英语教师,儿子学校毕业后在沪上寻梦,那么,在我们这个小家中,真正意义上的农民只有妻子一个人了。她能吃苦耐劳,当农民也当得很潇洒没叫过苦,没喊过累,今年三分地16棵枣核桃收入几百元,树行间又被她作务出各种各样的蔬菜,她说保证无公害,纯天然的绿色食品放心食用。我虽然已过天命之年,已经是个高级教师,平常写点文章,但星期假日,一旦遇到农活,我还十分主动,土地仿佛是个巨大的磁场,让我爱你没商量。也许是因为我在土地上曾经摸跋滚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养长大,血液里奔流的是农民热爱土地的基因,坚毅,倔强,不屈不挠,这也许就是土地的性格吧!
我还在这一片土地上生活着,看着这片土地上目迷五色的神奇变化,看着疯长上来的动人情节,感觉到土地越来越让我认不出来了。我在城里也买了房子,有一天,我做不动农活了,我缺乏生产劳动的经验,更缺乏现代科技的犁铧传给后人,像父亲那么大年纪时,我本来就不是个优秀农民,也不可能传帮带出新一代的优秀农民来,当有一天,我们举家住进城里,这是不是一种对土地的彻底背叛呢?我不盼望这一天的很快到来。
农村里新的楼房不断的拔地而起,新农村正在孕育,旧的村子必然要重新还原成土地。土地上生出了柏油马路,水泥路又把公路与新村接通。土地上的阡陌,再不是蛛网羊肠,牵肠挂肚,它只有两个点,乡村和城市。公交车把乡村和城市连通,乡村和城市之间就有了一条传输带,城市的现代文明被带回乡村,乡村的淡雅诗意流入了城市,城市人又到乡村接受恬淡的陶冶,乡村人到城市经受文明的洗礼。鲜亮的故事透着清雅的细节,生活有趣。城市的繁华热闹开拓了乡村人的视野,乡村的诗情画意让诚市留连往返。乡野里一声粗旷豪放的秦腔,或者一声中听的清脆响鞭,在城市的小巷深处久久地回响,机器轰鸣之声又在一阵田野的清风中飘散净尽。
必然会有一天,我真的离开了乡村,我的梦境我的情感我的足迹还会留在这片土地上么,我肯定每年还要在乡村住上一阵子。虽然做不了农活,我可以看看风,望望天,欣赏乡村这幅的秦岭为背景的山水画,以庄稼为内容的田园诗。乡村的土地是无笔无墨大好图画,有声有色的绝妙文章呢。我会和新一辈农人一道尽情享受土地带给的诗美,尽管我的身份是个干部,是个国家人,或者什么也不是,我还要做一个精神上的农民。我们东坡小村有一户农民全家住进了省城,五六亩地转租,有的或干脆抛荒,遭到了全村人还有过路人的讽刺嘲笑。指着土地中他们的祖坟说三道四。许许多多的农民后代,现在还是农民,他们想挣脱土地但又离不开土地,但他们明显对土地失去了原有的兴趣,他们对土地唯一的兴趣就是不感兴趣。他们慷当以慨地把对土地的全部兴趣和土地一起承包给了别人,一个一个争先恐后地当了土地的叛徒,并为自己的叛徒身份而津津乐道。偶尔遇到一两个刚从牌桌或洒桌上下来的年轻人,手中没什么农具,嘴角叼着香烟,斜着眼睛,伸着懒腰,装着一幅城里人的模样,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小麦、玉米和黄豆,从来就不认识农具和庄稼。他们指着土地上的庄稼说三道四,对着“汗滴禾下土”的父辈及他们脚下的土地作不恭敬状。他们也许只看到我迟早将会背离土地,其实我是一个勤劳的农民,除了那两三亩黄土地,我还有一片“黑土地”,它是我终生背负的神圣使命;我业余还有一块属于我的特殊的土地,几十年了,他们春耕的时日,我也在准备耕耘播种,他们收获的时候,我算不上丰硕总也有些收成,只是我能看到他们的土地和庄稼,他们却看不到我的土地和庄稼罢了。他们在土地上忙碌,土地上也有我及家人的身影,而我在土地上忙碌的时候,他们却在自己的鼾声或美梦里呢。
对土地的兴趣未减的是五六十岁以上的上了些年岁的人,他们有的是地道的老农民,情绪是平和稳定的,带着一种对祖宗的虔敬在伺弄自己承包的土地,他们仿佛觉得不伺弄,或者伺弄不好就对不起土地、对不起祖宗。农闲之时,一天当中,除了饲养牲畜干些别的事儿,还要抽出一段时间,到他的土地上去走走转转,见草除草,见虫捉虫,他们自得其乐,问之,定会笑哈哈地说:“闲着也是闲着,全当锻炼身体呢!”他们的家里也有外出务工的,或在城里有生意、有房子的,本可以脱离土地,当一回轻闲的市民。但他们拒绝了儿子和儿媳的好意与盛情,保持着对土地最原初的浓情与蜜意,既然生而为农民,就该尽好自己做农民的本分。我有一位忘年交,他解放初曾在《青海日报》社当过人事干部,回陕西后,至文革前官至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文革中受到冲击自学英语,五十多岁进入高中当英语教师,再后来以中学校长副处级干部的身份而光荣离休。五个儿子中,一个在教育局任职,一个当了县级法院副院长,一个当教师,一个在律师事务所工作,只有老大是憨厚的农民。有一个暑假,我去看望他,他不在家里,按照大嫂的指点找到他家的土地,他汗如雨下,短袖衫都粘在了脊梁上,简直俨然成了一位庄稼憨式的老农民。他离休后订着一份《陕西日报》,每月要按时向村里的支部交纳党费,用毛笔小楷写着自己感兴趣的小文章,翻阅中发现,写的全是这片土地上发生的故事,虽然不能和《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秦腔》这些洋洋巨著相提并论,但我感觉得出,里边流露的全是他与土地曾经的亲密接触。
究竟到底什么是“土地”的最确切的含义呢,我从辞书中找不到妥切的答案,我从自己的阅历中也无法自圆其说,我想人永远都离不开土地,他们对土地的淡漠与忧伤,亲近与疏离是可以理解的。村子可以迁走,但土地不会把村子里的人统统忘掉,人也不可能统统的都忘掉了土地。不管是城市还是乡下,也不管是国家主[xi]还是庶人,他们都要吃五谷杂粮,他们在吃着粮食的时候,就会想到这粮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忘掉了土地就忘掉了根本,忘掉了自己啊!
总有那么一天,国家的能人会想出一个周全的办法,让土地以另外一种式样被人亲近,让人们以另外一种眼光重新打量土地,有更加新颖别致的方式,在这片世代耕种过的土地上,催生新美的图画和诗篇,这一天已经在向我们健步走来了。
戍子十二月初六于南塬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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