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子是一个老实人,因为他人心长得就像实木疙瘩,所以村里人都称他为憨子。但是,憨子呢?他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憨子,憨子是这样想的,“憨子”这俩字儿,就是他的代名词,就像是一顶“傻帽”戴在头上,我们并不能说明他是一个傻子;就像是一个哑巴,他不说话,并不能说他是一个傻子。所以,憨子不傻,就是有点憨,憨子如果不是一个憨子,他能听村长的话,和自己的女人挖祖坟?如果他们不去挖祖坟,憨子的女人能死吗?憨子的女人不死,憨子咋会走进拘留所呢?
一
憨子从拘留所走出来,来接他的人,不是他的女人,因为他的女人,已经被他们祖坟的墓碑砸死了。来接他的人,也不是亲朋好友,因为他的亲朋友好友,他们曾经帮助他把他的女人抬进乡政府大院,乡里的派出所把他们全部抓起来,毫无由头地关押了一个夜晚,他们再也没有人前来迎接他憨子了。前来拘留所迎接憨子的人,是他的小女儿和他的的小儿子。憨子看到女儿和儿子,他弯下腰身,抱着女儿和他的儿子,十分痛苦地说:“孩子……这个世界,黑白不分了。孩子,因为你妈的死,他们把我当作一个憨子,把我送进这个拘留所……”
憨子说不下去了,他哭,他女儿哭,儿子也在哭。憨子哭着,淌着眼泪……原本清醒的头脑,因为泪眼模糊缘故,所看到周遭的一切灾难,都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憨子没有犯法,他却享受着犯罪嫌疑人的待遇,在拘留所喝了一个多月稀饭。这一个月的光景,他日渐憔悴,身上的肉掉了不少,就剩下皮包骨头了。憨子有苦无处倾诉,他骂一句:“八辈祖宗的狗官儿……我憨子,是一个憨子吗?你们把我关进这个拘留所里?孩子……走吧,咱们回家去!”
憨子抱怨着,诅咒着,牵着女儿和儿子的手,低着头朝前走,时而他抬起头,冷眼看着这一个世界。虽然阳光明媚,县城的人流车流穿梭,一番热闹景致,但是憨子的心冷冷的,感觉周遭的一切,都是冷冷的,周身上下冷冷的,就像是一位感冒发烧的病人,病歪歪地朝前走去。
憨子一边朝前走,一边回忆拘留所生活。
在拘留所,他喝稀饭,那稀饭,能照出他憔悴的影子,他看着稀饭碗里的影子,看到自己光光的脑袋,喃喃自语地说道:“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呢?!我的头发……谁把我的头发剪掉了?谁把我的头剃光的?混蛋……你们真是一帮混蛋……我是一个种庄稼的人,我家族里没有当官儿的,你们就这样欺负俺……就这样欺负俺的人……”
二
说着胡话的憨子,吓得看守所的人目瞪口呆,以为他真是一位憨子,大家没有人敢和他说话。憨子在拘留所哩,他就这样孤独,没人搭理,没人说话,在拘留所忍辱负重地度过一个月。
憨子带儿女走一段路程,他将回到村子,却不肯往村子里走。憨子带着他的儿女,他们径自来到自家的坟地。他站在祖坟的一旁,看着那一个血迹斑斑的墓碑,看到祖坟一片狼藉,坟头已经被平掉了,心里不由一怔,腿一软,跪在地上。他的儿女和他一样,他们跪在他的身旁……憨子哭啊哭的,他的小女儿和儿子也跟着他哭……憨子哭着,脑海不由浮现出他女人死的一幕景象。
憨子女人死的那一天,他站在祖坟的一旁撒尿,忽而一阵阴风吹来,风沙即刻迷糊了他的眼睛。憨子一边撒尿,一边伸手揉着眼睛,他还没来得及揉出眼睛里的沙子,又传来一声闷响。他抬头看周围,祖坟的墓碑倒了,却看不见自己的女人。憨子顾不得揉眼里的沙子,他把没有撒完的尿憋回去,慌忙提起裤子,来到墓碑前。憨子看到他的女人躺在墓碑下面,已经血肉模糊……他的女人快要断气儿了。憨子喊他的女人,她声音微弱地回答:“憨子,我……快不行了,憨子……我……”
憨子听着女人的声音,他感到心痛,像是一把尖刀刺中心脏。憨子着急地呼唤着女人,安慰着女人,他用尽浑身力气,想搬动那一块沉重的石碑,可是那一块石碑,此刻犹如一座大山,压在他女人的身上纹丝不动。憨子哭天抢地,跌跌撞撞奔回村子,叫村里人。
等村里人赶来,掀开墓碑的时刻,他血肉模糊的女人,已经阴魂散去。
憨子哭着,像杀猪似的叫喊着,赶来的村里人,他们见不得如此悲惨的一幕,也纷纷掉着眼泪,七嘴八舌地咒骂着说:“憨子实在可怜啊!那些当官儿,日他八辈儿,咱的人死了,都是他们叫挖祖坟惹的祸害;人死了,不能就这样死了,我们不能叫当官儿的这样安生;我们要找他们讨个说法,不给一个说法,我们就到政府说事儿去。”
三
憨子没有了女人,他哭的伤肝儿伤肺,死去活来。他把鼻涕流到嘴巴,化作一口苦水吞下,顾不得抹眼泪,就听从大家的吩咐,急切去找村长。憨子泪水涟连地来到村长的家中,村长正在和乡里的领导喝酒。他们喝的红光满面,热火朝天。
村长见憨子闯进屋子,他醉眼朦胧地问道:“憨子,你急急忙忙地,来我家做啥?”
憨子痛哭流涕地说:“村长,俺的女人死了,是墓碑砸死了。”
村长说:“憨子,女人死了,不关我事。”
憨子说:“村长,是你叫挖祖坟的,俺的女人死了,你就要管……”
村长站起身来,端着杯子要喝酒,憨子上去要夺酒杯,他不让村长继续喝酒。
憨子淌着眼泪说:“村长,你不能喝酒,俺的女人死了,她是挖祖坟死的,你要给俺一个说法!”
村长喝不成酒了,他恼羞成怒地说:“你不叫我喝酒,我就不管!”
憨子说:“你是村长,你不管,俺就不让你喝酒!”
村长愤怒地吼道:“憨子,这口酒,我要喝下去,再说事儿……行吗?!”
憨子斩钉截铁地说:“不行,村长,俺女人死了,你不能喝酒,俺不叫你喝这一口酒了。” 村长辩解道:“你女人死了,我不是叫他死的,是墓碑砸死的,你咋不叫我喝酒?”
憨子说:“我不叫你喝酒,你就喝不成这酒,俺的女人死了,那是你叫挖祖坟的,你不叫俺挖祖坟,俺的女人能死吗?!”
憨子和村长,他们的问题,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也是一个扯淡的问题。憨子和村长纠缠的问题,就像是这一个世界上是先有鸡,或者是先有蛋的问题。憨子和村长的扯淡,就像是胳膊扭大腿,憨子的胳膊扭不过村长的大腿。
憨子拗不过村长,他憨憨地说:“你是村长,俺女人死了,你不管,俺找乡长去……乡长不管……俺找县里!看他们管不管……”
四
憨子头一扭头,走出村长的家门,他没有去乡政府,人命官天,村长不管。憨子来到祖坟上,随同众乡邻亲属守护着他的女人,等待着政府来管,他等了一天,又等了一个夜晚。政府平坟的工作人员无人到来。第二天,憨子和众乡邻抬着他的女人,到乡政府讨,一定要一个说法。乡领导不承担责任,反而诬告他们是聚众闹事,影响他们正常的行政工作。乡领导一句话,当天晚上,公安局就把他们参与憨子女人事件的村里人全部关押起来。
二十四小时之后,众乡邻经历一番审问,一个个给公安局写下保证书,保证不再聚众闹事,才把人放了回来。可是憨子,他没有回来,公安局说他是领头闹事,他被关进了拘留所。
憨子被关押拘留所,他这一关押,晃眼就是一个月。
一个月前的往事,憨子不堪回首。憨子和儿女趴在他女人砸死的墓碑下,一番凄惨的哭诉,牵着儿女的小手回家去。
憨子走回了村子,村里人投去可怜和同情的目光,老实巴交的庄稼人,他们经历一番拘押之后,再也没有人和憨子套近乎,他们远远地躲避着憨子,仿佛躲避瘟疫。憨子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丧门星,仿佛是他给村里人带来了灾祸。憨子把他内心深处的一切积怨转化为沉默。他不知道谁人说过,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憨子就是一个憨子,他憨子认为,自己不说一句话,并不能说明自己就是一个傻子。憨子不傻,他就是有一点憨。
憨子回到家中,有几位好心的村里人,他们前来家中探望憨子。其中有一位老汉,按辈分是憨子的大叔,他是村子里的老教师,见到骨肉消瘦的憨子,十分怜悯地问道:“憨子,事情咋办了?”
憨子满脸愁容地回答:“老叔……俺的女人死了,他们不管,也不问……没有办法,俺听从政府的,他们说赔俺女人二十万丧葬费,叫俺签字画押,保证不再上访……俺的女人能死吗?女人没有了,今后,咋叫俺过日子呢?”
憨子话音未落,他的儿女围着他哭。憨子抚摸着儿女们的头,他气急地说:“老叔,他把俺这个好人拘留了,俺也不叫他们这些坏人好好地活着……都是一个人,俺怕个啥?!”
好心的村里人,他们安抚着憨子,生怕他惹出什么灾祸。憨子就是不听劝,憨子有一股犟劲。窝囊一辈子的憨子,送走了探望他的村里人。晚上,儿女都已经熟睡了。他走到自家的牛棚,把喂牛的铡刀卸下来,就像是当年的抗日英雄一样,把铡刀扛在他的肩头,径自朝村长的家中走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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