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毛泽东策划了一个“引蛇出洞”的“阳谋”，全国轰轰烈烈的“反右”斗争开始了。父亲被市政府请去开知识分子座谈会，在会议召集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的再三动员和“决不打棍子，决不抓辩子，决不戴帽子”的保证之下，父亲天真地对当时的知识分子政策，提了两条不痛不痒的意见。时隔不久，就根据这两条意见，将父亲被定性为“右派”。母亲是个刚烈之人，听到这个定性结论，就跑到学校、市政府去为父亲鸣不平，结果是未引而出洞，自投罗网，也被划为了“右派”。组织马上做出了处理决定：夫妻两人一起送劳动教养。

我那时正在母亲担任教导主任的南临小学读二年级，学校正在天天给我们教唱“社会主义好，右派分子想反也反不了”和“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面他说好来，背后他说坏”的歌。那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父母亲在家抱头痛哭，这是自己从未见过的场面，根本就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看到我一回来，痛哭着的父母又把我搂在怀里，我也就不明就里地跟着哭起来。当时还处在混沌年龄的我，哪里知道，这就是我们这个幸福家庭噩梦的开始啊？

后来，家里窗户的玻璃被学生们用砖块砸烂了。班上的同学还排着队，跟在我后面唱“右派，右派，像个妖怪”。当他们叫着我父母的名字，高喊“打倒”的时候，我还哭着跟他们斗，跟他们争。后来实在见寡不敌众，才一溜烟地逃回了家。

天天教育我要好好学习，要当好学生，不准撒谎，要听老师的话，要听党和毛主[xi]的话的爸爸妈妈，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妖怪”了呢？我不相信，打死我也不相信！

夫妻双双送劳动教养，家里四个孩子怎么办？幸好我三叔解放前是共[chan*]党的地下党员，解放后在市里当个小小的领导，他带着这个问题，到处找有关部门和领导。这是个十分现实的问题，有关方面“研究研究，考虑考虑”之后，终于网开一面：送父亲到九江去劳动教养，母亲则留原学校工作，免除教导主任的职务，降一级工资，做一般教师留用。

那天晚上，母亲帮父亲收拾了行李，拖着我们四个孩子哭哭啼啼，难分难舍地送父亲上路。满脸是泪水的父亲，亲亲这个，抱抱那个，怎么亲怎么抱也觉得不够。我们小孩还不懂事，以为父亲只是出去一会，是马上就会回来的。而父母生离死别的那个场面，真是此去“生死两茫茫”，断肠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啊！

父亲送劳动教养之后，祖母对我们有很深的感情，不肯去跟我的两个叔叔，就留在我家带着我们，由叔叔们负担她的生活费。妈妈要降一级工资，每月就只有四十五元钱，要供五个人吃饭，每人平均只有九元钱，还有四个小孩要读书，怎么活？还有“犯错误”带来的羞辱也难以忍受，母亲就愤而辞职，脱离了教育岗位，那年她三十三岁。

那是个凭力气说话的年代，一个搬运工的每月的工资可以拿到近百元钱甚至更多。平时上课也经常头晕，才八十多斤的母亲，不顾自己个小体弱，放下了教鞭，抛弃了知识，毅然加入了拉板车的行列。

放学后，我经常带着弟妹去母亲工作的地方玩。看到母亲羸弱的身子，扛着180斤一包的稻谷，扛着二百斤一包的大米，两手撑着腰，颤颤巍巍地，在木桥板上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的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替母亲捏着一把汗。

有一天下午，我带弟弟妹妹去找母亲，她那天的工作是在河边扛大米上船。母亲像往常一样，在扛着那比她人还大一头的大米，我们在一边玩着。突然传来一声惊呼，原来是母亲没稳住脚步，从木桥上摔了下去。一看母亲摔倒了，我们四个孩子哭着奔跑过去，扑到母亲身边，边上的大人们也看得暗自垂泪。幸好沉重的米袋是掉在她的旁边，没压着躺在地上的母亲。母亲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摸着我的脸说：“妈没事，好好的呢，哭什么呀？带弟妹们乖乖玩去吧！”她在两个工人的帮助下，挣扎着把那袋沉重的米又扛上了肩头，蹒跚地登上了窄窄的桥板。虽然母亲脸上始终挂着挤出来的笑容，我却分明看到她眼里闪烁着泪光……

那是个大跃进的年代，什么都在“人定胜天”，什么都在放卫星，整个中国的空气中都饱涨着浮夸，搬运业也就显得特别忙碌。母亲拉着一个小板车，白天运，晚上搬，拉车煤也要你放出个1800斤的卫星来。

夏天，母亲的腰弓得弯弯的，腿蹬得直直的，豆大的汗珠砸在地上“嘶嘶”冒烟。随身带的一块用来擦汗的蓝色的大方布，湿了干，干了湿，每天下班时都是被汗盐浆得硬邦邦的。冬天，北风呼号，母亲穿着的一件贴身的棉毛衫，总是被汗水浸得透湿，天气再冷她都浑身升腾着热气。

她那么小的个子拉着近吨重的煤，简直就像是蚂蚁拼着命，在移动一块大的骨头。碰上平路和下坡还好些，碰上一个上坡，其他工人膀阔腰圆，身强力壮，一咬牙就拉上去了。而对于个小体弱的母亲，则没了一点办法。只能望坡兴叹，求工友支持，帮忙。大家干的都是体力活，总求人帮忙也不是办法呀。我和二弟那时也稍大了些，每天放了学或是碰上母亲加晚班，我们就会自觉去帮母亲推车。看到我们来，母亲总是无奈地摇着头，她是看我们太小，她是怕耽误了我们的学习。

而每次卸了货，母亲总是让我们兄弟俩坐上空车，由她推着我们回家。我们似乎又享受着小时候母亲用儿童推车推着我们逛街的感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