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中任何两个语素一谋面，就立即产生表意作用，往往构成了一个奇妙无比的语汇，而且简直就像陕西的太白，或者西凤，一滴十里香。经过的年月愈久愈能酝酿出更多的内涵。我在选择职业时别无选择地谋就了教师的行业，不是惜乎“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名号，是我确实没有“做官”的秉赋和资质。而在本行业中选择门类，在有选择余地情形下，我却选择了“语文”这专业，不是希图语文好学与好教，容易溢竽充数，实在是源于对汉语言的深情与厚爱。就说“表演”这个词汇，拆开来看，“表”字可以表达几十种意义，填满数字的报表叫表，报告时间的工具也叫“表”，到底什么是“表”呢，问语文先生，问研究汉语言的教授和专家，他们也无法说清所以然，往往是你不说我还明白，你越说我越糊涂。

“表”与“演”二字是一旦靠近，哗啦一下一个新词汇出现了，“报表”和“报时间的工具”的意义一点影子也没有了，你说怪也不怪。查各种“字典”工具书，究竟“表演”是什么意思，大都是就词解词，很难自圆其说，让语文老师得到满意的答案。一时心浮气躁过后，安安静静地坐下来，潜下心来仔细思量，我的结论是“表演”也许有两种意义。一种意义侧重于“表”，表呈现出来的意思，即是真式的表达，说明存在是真有的，实在的，没有虚假的。犹如在妇幼医院偶尔遇到一位挺着大肚子的孕妇，你就知道她把自己怀小孩的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了，并将临产的信息公开呈现，即是“表”也，没有一丝一毫“演”的成分。这里表达的不是饥饿，不是热或者冷，也不是对世界充满了新鲜和好奇，到底是什么意思，将其说成是新生命诞生的一种宣言或昭示，更加妥当。“表演”的另一种意义应该是侧重于“演”，既然谓之“演”，便有了虚假的成分，甚而失去了自我和真实。戏剧家沙叶新先生说，舞台上的道具是假的，舞台上的情感和眼泪都是假的，舞台上的动作是虚拟的，一个过场，就是千山万水，换一身行头就是几十年时间。央视作了个“艺术生涯”的专访节目，一位成功的名演员谈自己艺术创造的心语，她说自己“一旦进入了角色，我就是这个角色了，有时已经卸了装，还不知道我是谁呢。”“表演”达到了这样的一种境界，演员的确下了不少硬功，“角色”成功地转换了，被表演的那个“假自己”成功地感染了观众，而自我却付出了找不回自己的沉重代价。“表现”这个词，在岁月的长河中涵咏，内涵越含越多，外延越伸越远，两种含义在词义的天平上无法保持平衡，依我看它的重量更偏于后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限于所学不够深广，见识和阅历极其浅薄，就我50余年的人生经历，对“表演”这个词的解读，也只能停留在浅之又浅的玩味和体悟　。我愚陋之浅见不敢给人说道，而如今作人师，道要传，业要授，惑要解，学生执卷求教，不能总说不出所以然来。竟说不清时我就故作高深状，端出做学问的架势，引经据典，旁征博引，用不了多长时间，学生便坠在五里雾中。往往这时候，学生还要强作恭敬状，表示真的明白了。嘴里明白了，原来表演是这样的意思，学问还这么大。“这样”是“那样”，我心里不清楚，学生心里自然是并不明白的。

仔细想来，舞台上的“表演”实实在在是纯属“做戏”。小时候，村里的剧团快正式演戏时，忽然缺一个“小兵”演员，我跟着户族中一位长辈演员去看戏，于是就有了一次演“小兵”的机会。“小兵”系“潘仁美”之小兵也，潘仁美乃是《潘杨讼》中一个坏人，“小兵”的角色没有一句台词，只不过要跟着他拿上“兵刃”耀武扬威、抖抖派势罢了。经过一翻化装准备面临登台了，我便怯惧起来，不敢出去。导演变了脸，让人把我拉到后台，一把推了出去。我不敢望台下，黑鸦鸦的人群，万头攒头，心里扑通通直跳，脑子里一片空白。潘仁美把杨七郎绑上高杆，共射了108箭，要活活乱箭射死。我“嗖”地一声把临时用竹子做成的箭射了出去，箭丢在了杨七郎的脚下，乃至下场后还未反应过来，被导演从一边连拽带拉硬扯下去。导演在后台说，谁叫你向人身上射呢，舞台上只要一个射箭的姿势就行了。我演的“小兵”显然是演砸了，但必定在农村演戏，并无不伤大雅，那些演功过硬的农民艺人，往往赢得了方圆几十里的赞誉。而这件事于我，却深刻在了心中。至今不敢忘却，做戏不能过真，关键在于进入角色。我既没有进入角色，又不会做戏，弄“假”成“真”，差点误伤忠良之后，实属不会表演也不善表演。

记得60年代有一个农村剧团，兄弟二人均为该团中的名角。一时唱红方圆数十里，有名的戏数《武松打虎》和《挥泪斩马谡》，被誉为该团的压轴之演。这一年四月初八镇上过庙会，戏台搭好了，贴出一张大红“戏报”，就引来四邻八分的村民。两兄弟中的弟弟对他哥哥说：“我总演老虎，每回都被你打死，观众都说你是主角，我是配角，对你赞誉有加，而对我总提也不提，小弟我老做了无名英雄。这回咱换换，让兄弟我也演回主角，英雄一回吧。”哥哥必定是哥哥，他答应一定成全弟弟，当场一拍胸部就说定了。舞台上，兄弟挥动兵器，使出浑身的解数打老虎，可老虎却是越打越凶，越打越猛，甚至于咆哮一声向“武松”猛扑过来，“武松”急红了眼，慌忙架住了老虎，说：“哥啊，你赶快倒下吧，下场戏我还要演马谡呢！”谁知老虎不但没有倒下来，反而又向“武松”使劲扑了几扑，下场去了。“武松”一时竟楞在了那里，不知所措。幸亏下场戏中的“诸葛孔明先生”必定足智多谋，带着校尉们冲上场来，指着“武松”骂道：“大胆马谡，竟敢在这里强装武松打虎，差点被老虎吃掉，校尉们，与我拿下！”于是两场戏就并作一场戏，一下子演完了。戏台下观众中当然有懂戏的，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不知所以。我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光棍篾匠师父，出门给人编席养家糊口，编席烦闷时竟吼起了戏文，该村演《胡芦峪》正愁没有人演司马。团长和导演闻听赶来，三下五除二，就谈妥了，村中提供口粮每天一斤，主杂搭配，自做自吃，饲养室旁边找了一间闲房。篾匠光棍果然不负众望，竟把司马表演得活灵活现，以至于村中大人小孩，男女老少，不知道他是何方人氏，姓啥名谁，便张口闭口称他“司马”，或“司马老头儿”。有一年春节又上演《胡芦峪》，“司马”拜台时，上将台的台阶是用几块砖头支了一绺方板，“司马”唱完了两句戏要上将台，一踏方板，踏翻了，“司马”差点跌倒，眼看就要亮台了，“司马”急中生智，立即列了一个架势，口中念道：“大老年迈力气衰，刚上将台跌下来，二次又把将台上，哎……”紧接着唱了第三句戏上了将台。在将台之上再唱最后一句，有板有眼，对于如我辈的观众，完全看不出一些破绽了。

演戏终归是演戏，包括现代手段的电影、电视荧幕，完全是在表演，而且有更多更多的人都参与进来。尽管拍摄制作的艺术越来越高，场景的真实感越来越强，但“表演”的成分也就愈来愈多，枪声炮声，雷电，大雨，刀砍，枪杀，硝烟，战场，古代，现代……沙叶新先生在文中大呼曰“观众们，别上当”！我在沉沉地思考着两个问题，一是孩子们为什么不喜欢看电视剧，而热衷于动画片？二是所谓“人生如戏”，那么戏剧到底是不是人生？

关于孩子与动画的认识，我们解释是孩子们需要幻想，动画更是属于他们的世界。而“表演”则是成人们的世界，这个世界虚假的东西太多，孩子们不喜欢。

是啊，生活磨钝了成年人的诗意感受，他们往往看不见阳光，只看见阳光下的阴影和阳光里飘飞的尘埃。横流的物欲又使清澈的诗意河流沉渣泛起，而我们的心房再也不会“游鱼细石，直视天碍”。世俗生活用功利和实用的遮眼罩蒙住了我们的双眼，一叶遮目，不见泰山啊。有位盲诗人写道：“在上帝眼里，我们都是盲人”。成年人更注重实用价值，而孩子们青睐的是精神价值，他们的世界如诗歌一般美好，如阳光流水和花开的声音。我是个中学教师，一生都生活在一个神奇的世界里，对于天下汹汹，天下嚷嚷，为名而追，为利而逐的世人，算得上是一种诗意的栖居，每天的每天，童心和一双双儿童的眼瞳，在呼唤着我们童心的回归。如果说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们将用它来寻找正在流失的诗意。关于“人生如戏”的理解，我不敢自称总结得非常准确，高屋建瓴，这并不只是戏里面所演绎的故事，所谓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相公招姑娘，奸贼害忠良，依我看最主要的是“表演”二字。仔细想来，自从成人以后，所作所为的许许多多事情，大都是在表演啊。

我儿子小时候，有一年麦收，大人们忙收割，白天黑夜地忙，他自然是受到了冷落，早饭后，他在妈妈的怀里撒娇：“你还忙吗？”他母亲答曰：“你看呀，麦都熟焦了，不割回来被风刮掉咱吃啥呀！”儿子说：“你忙，我就去玩，不烦你了，不忙的话，我就要缠你了！”多天真啊！，我在一旁听到了，自觉好笑，他的爷爷奶奶都哭得合不拢嘴，多讨人爱的孩子哟！我在田野里割麦子，既心疼又好笑，觉得孩子的心里和嘴里多么的一致，他可爱就可爱在没有一丝一毫表演的成分，都是幼小心灵的最本真的呈现啊。而成人的世界里到处充满了虚假的因素，经常做出身不由已的动作，说出言不由衷的话语。语文书中有一篇叫做《送行》的课文，受雇“送行”在那个国家居然成了一种职业，而在职场中，居然有人能把这种虚假的送行表演得淋漓尽致，出神入化。实在佩服他们那个民族在表演方面的创造力。

表演充斥在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老朋友见面，一个是“官”一个是“民”，普通的场合一个脸谱，一副表情，一种用语，庄重的场合就另是一副嘴脸，如舞台上的脸谱。同一个人，工作时一种神情、生活中又是别一种神情，随着场合的变化，不断地适应着角色。坐在车上和坐在家里有天壤之别，大会主[xi]台上讲话，就有表演的成分，台下的人不敢句句信实。如全照着去做，那就错上加错。表演与服饰有关，服饰是一种文化，如同舞台上的戏装，随着角色的不断更迭，得不断更换“戏装”，作家也不应含糊。陕西作家贾平凹有一些叫做《名人》的文章，更道出了公众人物“表演”的无奈，你不能端上一碗面条蹴在墙角里去狼吞虎咽，你不敢在菜市上和小贩们大声讨价还价，你更不敢把秀色可餐得过路女子们瞥上一眼，你时时刻刻要去刻意地表演。现实生活，如上级要求检查，你找人撰写工作汇报，字斟句酌，把一个成绩吹成十个百个，用放大镜成倍成倍地放大，把街道扫上十遍八遍的，各种数据推敲再推敲，招待用的名烟名酒要讲究，宴请要有规格，甚至于再来一番“特殊招待”，临走送的东西也要带一点地方特色。领导说话的潜台词要费尽心机去猜想，领导的意图要费尽心思揣测，惟恐千虑一失，你说这些不是在货真价实的表演吗？

古代的文人中，李白、杜甫这样的名诗人也都有过表演的经历，比较而言，李白不善于表演，杜甫演技也好不到哪里去。屈原不善于表演，陶渊明的表演也不是强项，司马迁更鳖脚，苏轼的演技更拙劣。所以，他们都在仕途上尽管有好政声，但没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一帆风顺，多是时运不济，际遇坎坷。从古到今，表演是一门艺术，是一门大学问，表演得好，可以把一个人转眼间推到峰巅，成为生活的主角，表演拙劣，可以让一个人坠入人生的谷底。表演成就人生，这就应了“人生如戏”这句名言。

“文革”是一场政治运动，全民轰轰烈烈地投入其中表演，此后回过头来一看，上当的不是全体观众，而是全体演员。关于那一种表演，文章很多，我推荐张承志先生的一篇文章叫作《美丽》，他由“右派”分子到“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从头至尾十二年叫人“别是一番滋味”，苦涩的表演体验，常在我心中引出久久涩酸的雷暴。我在文革开始时才14岁，虽然家中补　定了不好的阶级成分，可我是个“可教子女”。在政策允许情况下，参加了“大串联”，我自己表演，又看别人表演，渐渐地我悟到，虽然有“给出路”的政策，若不好好表演，断然不会有“出路”。我在公众场合摆出一副与家庭“划清界限”的架势，摆出一副关心政治的架势。我借来的《唐诗》、《宋词》《西游记》、《青春之歌》等书全包上了批林、批孔文件的封皮。我在大会上声严厉色地批判发言，振臂高呼口号。终于，做为优秀的“可教子女”，在校内唯一被推荐上了高中，当然还有学业成绩优秀的强项，但它是次要的。没有这一“光荣”的表演，我恐怕从人生的夹缝难以冲杀出来，是表演成就了我啊。当上学校教务主任后，我在表演上不进则退，由于秉性太直、太刚，我被当权者玩弄于股掌，一气之下，做了李白和陶渊明的徒弟。我自愧没有写出李白和陶渊明那样的诗篇，可三十多年的教书生涯，我也没有只甘心做一个教书匠。2008年冬，我从发表过的160多篇散文中精选出50余篇。太白文艺出版社推出的“渭河文丛”里有一本是我的散文集《云横秦岭》。

我一辈子是学不会表演了，我也解不透什么叫做“表演”，我是秦岭之巅的一团雾、一朵云，我在属于我的世界里喜怒哀乐。生活中，我不想做戏，课上课下，我生活在一个童贞世界里，孩子们呈现给我的是不含表演成分的心灵世界。我又何必把一个假我呈现在孩子们面前呢。该批评时就批评，那是和风细雨；该教导时就教导，那叫润物无声。我给孩子们布置作文，也和孩子一道写作文，写出来就念给孩子们听讲里边的门道，析里边的奥妙，指入门的路径，末了，让孩子们再写。孩子们从我的文章中受到了启发，他们说，日久见人心，王老师原来很近人，以至于他们毕业了，上了大学，参加了工作，发表了文章，还和我保持通信联络。逢年过节，天南海北，问候声不绝。我因为不会表演，我因演技拙劣，至今仍然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我庆幸，我曾经也有过表演的经历，我欣慰，我又是一个不擅长表演的拙人。

南山岭东坡人

戊子年十　一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