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是一位最富天才和激情的风景画家,在我中华大地上由西北向东南摆出一帧山水长卷,又不舍刀笔,分水岭是一幅举世无双的经典版画。它最愿意让自己的得意杰作传世,毫不吝惜地为自己的画作盖上一颗亮灿灿的大红印章。秦岭就是一幅上苍传世的水墨画,它才是中国南北水系真正的分水岭,有了它,才有了地理意义上的南方和北方。而我要写的分水岭,是系在秦岭北麓上、与秦岭根连脉通的一片广阔地域,它是秦岭伸出来的一根筋脉和脐带,把水分别归入了灞河和沋河,然后自己却浓缩成一幅版画,一片地貌不同于别处的土塬。版画与水墨画相融相衬,这真是一幅天才的构图啊!分水岭这片黄土塬上连系着我生命的根须,每每站在这里,我的生命的激情就立即澎湃起来,翻滚起来。有文友调侃,陕西作协副主[xi]李康美给我的散文集作序时说,文章题目中大都带着一个‘塬’字,没带‘塬’字的文章,写的还是塬上的人和事。王吉元写的评论干脆以《晓飞和他那个塬》为题。这实在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啊,只要是这塬上的人和事,一写起来就得心应手,下笔成文,总似有神暗助,写成了寄出去,文学编辑赞之曰“美文”。不是文美是塬美,是塬上的风光太美了,是分水岭太具有魅力,也太神奇了!
冬日的雾霭为分水岭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羽纱,宁静的分水岭含蓄了许多。从连绵秦岭上洞开的清峪口,往南走便是灞河川道,往北行不到三十里,便是沋河川道。两川融融,分别连接着白鹿原和长稔塬。分水岭上我故乡的这一片塬,便从这里往西逐渐膨胀,膨胀,形成一个巨大的“葫芦”,沟纵梁横,一直伸向下临无地的渭河平原的“盆沿”。解放后的三十年里,这里也和全国各地一样,这片塬经过了合作化,大跃进和人民公社化运动,人民群众在自己一穷二白的黄土地上建设着自己的社会主义家园。众所周知的原因,一直到七十年代末,这里的老百姓衣食尚不能自足,穿着仍然是破衣烂衫,住的还是祖辈住过的破草房、土窑洞。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大大小小的村落,草棚屋随处可见。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街镇上有几家公私合营后的供销商店,南北交通有一条修于五十年代末的砂石公路。商店里的货物却要凭证供给,那年代,穿一双新袜子简直都是奢侈的事情。公路上如能见到一辆解放牌汽车,也够我们做小孩子的高兴一个礼拜,路上行驶的多是些“咿咿呀呀”“吱吱扭扭”的马车。村里的孩子哭闹,大人就哄道,“你听,马拉车来了!”孩子便会破涕为笑。隔着沟远远的看着,直到马车从视线中消失,还不肯离开。那年月,这里也是一幅版画,可画面上萧索荒凉之气难以掩饰,稀稀拉拉的村子,零落在向阳坡上,了无生机。在这一幅版画上,除了一绺一串的农人,穿上麻鞋草鞋扎上裹腿,上山担柴,卖几块买油盐酱醋的钱以外,更多的是老人们在向阳的山墙外谈天说地,说那些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的陈年旧事。
贫瘠的分水岭却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在历史的荒年歉月中,分水岭承载了我的生命,给了我一个较为温馨的童贞。摸爬滚打里我读完了分水岭上的中学,又辗转读完了位于川道里的高中,再去北边的渭水岸边就读师范学院。这期间,农村搞包产到户,办个体商店,一次回村的时候,突然见我们十几户人家的东坡小村,居然有五户人家在盖新房。我惊奇的看见,几十年里只有集体才能养的牛,竟在私人的槽上饲养起来,我的心潮立即逐浪,翻滚了好长时间。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山下小村的最后一片村落终于通上了电,这个在煤油灯下摸黑了几千年的黄土塬终于被人类的文明照亮了!通电的那个晚上,我那曾在月亮底下纺过线、在煤油灯下做过衣服织过布的老奶奶,我那当了一辈子老实农民的父亲,还有村里的其他老辈人,都激动得热泪盈眶,欲语泪先盈啊。只有我那虽目不识丁却广有见识的母亲,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说:“你们等着看吧,以后咱这儿的稀罕事还多着,咱这山根下的变化往后还会更大呢!”狂躁不安的分水岭就从那一刻起,每时每刻都在酝酿着巨大的变化。我从师范学院毕业刚两年,青色的柏油马路已经从南、从北、从西三个方向爬上了这片可爱的塬。当分水岭的一条二里半长的街道上盖起了第一座两层小洋楼,这一片地域上的情节便一天天丰富生动起来,单是个体商店,一下子发展到一百余家。在乡下再也找不到了草棚屋,再也看不见补丁衣服,农人们多年挂在脸上的愁容舒展了,心中洋溢的只有新日月带来的无尽喜气。八十年代末期,县文化馆我的一位文朋诗友、已故渭南文化名人杨立哮先生写的电视剧《关中秘行》,由西影厂开拍,剧中要找一个二三十年代的破村子拍外景,电话打来,要我帮着找一个山根下破一点的村子,我一口答应下来,“保你满意”!剧组的车子开上了分水岭,在这一片塬上捕捉镜头,我领着他们到山根下,转了好几个村子,导演都只摇头,嫌“不够土气,太洋了!”弄得我一脸尴尬,十分狼狈,连连向他们道歉,“都怪平日忙于课卷,很少出门,凭老印象,害得大家白跑一趟。”导演和杨老师都握着我的手说,“这不怪你,哪里去找五六十年代的旧村子呢,是这一片山塬变化太大了,也变得太美了!”
当柏油路把城乡接通,当公路铁路把秦岭南北联为一体,念完书回村的后生小子们,像一只只候鸟越飞越远,小村庄变成了大世界,天南海北的新鲜事在村里传播,小小二十户人家的村子,小伙子们的足迹遍布全国几十个省市。他们开阔了视野,增长了见识,锻炼了能耐,一个个猴精猴精的。看不见摸不着的新思想新观念新意识在小村里生根发芽,并迅速蔓延滋长,渐成气候。小伙子领回了来自东北、中原、南方的新媳妇,女孩子也领回了外省藉的帅小伙,他们操着不同的口音出现在小村里,上辈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世界原来这么大,他们去一次上海,就像咱上街买二斤盐那么简单吆!”如今他们几位中,有八部属于自己的小车,有九位在城里买了住宅,更有资产上百万元的生意经营。一年一度里,四季轮回中,他们抓住了机遇,不管他们创业有多大,也不管他们飞得有多远,他们的根还在分水岭,他们是分水岭这一片黄土塬的骄子,他们是塬上农人的骄傲和自豪!来来去去中,他们带回的是解放的思想和更新的观念,新时代的曙光,更是城乡文明融和交会的传播者,带给城市以农村人的憨厚与淳朴,带给乡间的是远离陋习,亲近文明,重视文化教育。农村人愈来愈懂得,知识能让人变得更有灵气,高新科技让人更有聪明智慧,知识改变命运。在乡间的土地上,在分水岭上我亲爱的塬,不断地滋生出新的情节,它像一部大书,让人越读越生动,越读越读出了味儿。
历史跨越了千年进入了世纪之交,一条酝酿了半个世纪的西安至南京的铁路破土动工,金属的重震,触角伸向分水岭东边的山腹里,没有多久,穿过秦岭的隧道贯通,一道道的桥梁腾空飞架,那阵势,更让分水岭人开阔了眼界,经见了世面,小伙子雇上车辆,拉着老人妇女和儿童,不止一次的去参访,啧啧的惊叹声一次又一次的让人心潮澎湃。铺轨通车后,火车的汽笛震荡着分水岭上的千年沉寂,而西蓝高速公路建成通车,塬上人19分钟可从蓝田到达西安,小村人第一次体验到了什么叫便捷。随后的几年中,穿越秦岭的铁路公路隧道一个接一个陆续贯通,喜讯一个连一个不断传来,喜悦中,重型机械又一次在分水岭震响,关中公路环线正式动工剪彩,我那年龄将近八十,从农业一线已经非正式离退的老父亲,和年龄只长他一岁的他的叔父,扶拐拄杖,相随前往,每天去开挖的工地,看那重型的挖掘机伸出长臂,把几搂大的树木连根拔起,又轻轻落下;看那重型装载机在轰鸣声里,用那长长的“胳膊”和“手”抓起一铲土,“咔嚓”一声就装满一大汽车。他们看得投入,看得专注,看得忘我,简直都惊呆了,想当年修公路,修水库,拉架子车,“多拉快跑”,拉一车不济事,拉一天人都散架了,工程进度缓慢,而“这家伙咋就这么大的劲吆… ”
关中环线一贯通,路上跑的车辆多起来也大起来,各种农用车辆急聚增多,且愈来愈大,私人汽车早已不是稀奇事,出行代步的摩托、通讯交流的手机,早成为普通百姓家中的平常物件。农村人的吃穿日用不小心就上一个台阶,洗衣,饮水,吃饭,娱乐,家用电器五花八门。黑白电视刚被彩电代替,高清晰的数码大彩电就到农村,随即电脑就捷足先登。清闲了当年的桃木棒槌,许多家传的物件几成文物,代表农村烟火味的土炕更见稀少,漂亮的“席梦思”走进寻常百姓家,落地式窗帘儿,高档沙发,房间的装修有的比城里还讲究。感谢邓总设计师,庆幸我遇上了一个好时代,那一年,家里拆旧换新,孩子们指着我当年打草鞋用的工具问是什么,问得我心事浩茫,思潮翻滚啊。我们家早已有了几部手机,有的已经更新换代,不用说名牌皮鞋衣装,我也骑上了摩托,城里也有了属于我自己的住宅,小车暂时虽然还不会开,但上塬下岭都坐小车。关中公路环线宽阔平坦,连接着四通八达的高等级油路,水泥路连通着分水岭上的每一个小村,一条条水泥路上车来车往,络绎不绝,有几条水泥路的两边还安装着路灯成为版画上新的风景。如今,从学校回家,脚不沾土,一路心旷神怡,看不尽塬上的美景。星期假日,摩托带了家人,沿着环线,走进秦岭的画幅里。或邀渭南、西安等地的文友,开一辆小车,吟诗作画,回来还能写成一篇文章呢。
秦岭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画,分水岭是一幅风韵独具的版画,水墨画以分水岭为衬托,而版画则以水墨画为背景,灞河沋河是两条飘舞的银练彩绸。有了水,山才有了灵气。从地理上看,秦岭是真正的分水岭,从地域上说,分水岭才是我亲爱的塬。可是在三十年前,水依然还是这两股清澈的水,可山却无生机,树木被乱砍滥伐,进山峪割柴跑上百里路,树木都被砍伐殆尽,担回的柴只能还是蒿茅啊。而今,山上长出了新松,满山遍沟,到处荆榛丛生,已成为野生动物的乐园。位于陈家坡的新农村示范,率先建起了沼气池,干净卫生的灶具,应有尽有,塬上人早已不需要山上的担柴了。秦岭那野苍苍气森森的怀抱,丰满的胸晡上终于有了丰富的乳汁,这才使成林的幼松终于蔚成洋洋大观,秦岭秀美了,成了一幅美轮美奂无与伦比的水墨画,这样的一幅画,岂能以一个“秀”字和一个“美”字了得呢,我借用古人夸王摩吉先生的一句话,那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啊!
上苍在绘制这幅最得意的巨幅山水画卷时,原来使用的是他最酷爱的绿色,分水岭上我亲爱的塬原本就是一个绿塬,山和塬,水和川,塬上的沟梁凹岔,本来点染着各式各样的绿,在云雾缭绕中神姿仙态,这荡魂摇魄的绿是天地之间的大美,是这幅巨型“版画”的原色。当分水岭上的塬终于用自己的乳汁让生息在这里的人类不再挨饿,当塬下边的世界终于给分水岭的后辈们开拓出一片尽显才华施展武艺的空间,这里的人们放下了手中的锯子和斧头,拿起了铁锨和镢头,这时候,一个老人的声音从共和国的心脏传来,“要兄妹植树不要兄妹开荒”,再造一个山川秀美的分水岭!于是退耕还林,再造绿色生态家园,便成为这一片分水岭的主旋律。社会主义新农村象刚拱出地表的春笋,旧村舍便脱胎换骨,宜林的坡地长出了早实核桃示范园,几年之间,农民知道了“产值”这个新名词儿。像当年的计划生育一样,如今农村的生活节奏,一切的“一”都像小麦拔节,轻悄悄地发生着更加深刻的变化。我的充满旺盛生命力的塬,正在着上绿妆,春日,桃花杏花李子花还有洁白梨花次第登枝,继油菜花之后,在分水岭绿的底色上点染自己的生命本色。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如星星眨眼,杂花生树时群莺乱飞,刺槐林中蜂飞蝶舞,花花树树,红香绿浪,山山岭岭,千媚百态。大片大片的核桃林中,先叶而绽的核桃穗儿,迎风翩翩,那才叫塬上的奇景呢!最奇的是满塬的玉树琼花于人间四月芳菲尽时,一夜怒放,实在该把我的塬叫做玉塬,叫做香塬,叫做醉人的塬和迷人的塬了。这时候,在分水岭上,在看不到边际分不出界限理不清眉目的塬上,在密密层层的刺槐林里,你可以大吐大纳,运行气自丹田的呼吸。这时候,你会感到这一片塬的年轻与美丽,你会从城市的繁华与热闹中抽身而来,来到这一片画山绣水般的分水岭上,尽享天地之间特有的大美!
在我作这篇文章时,有一幅图纸正悄悄在分水岭上展开,一条高速公路正在从图纸上大模大样的走下来,即将在我们家乡的塬上增靓添彩,在分水岭的版画上再留下更加精彩的一笔,然后也穿过秦岭,一直伸向合肥,伸向南京,上海……站在分水岭这天造地设的版画里,我成了画面里的线条,可叹我缺乏审美的细胞,我是在用凡夫俗子的美学审美啊。当山沟里清凌凌的水在我家水龙头上灿笑,我的心情已无比惬意,当分水岭街上的大型购物超市庆典的礼炮声传来,环线与省道交叉的三叉口便崛起了一个车辆加油站,有五家饭店、渔庄,四家粮店;肉牛养殖,生猪养殖,土鸡养殖与繁育,酒厂醋厂,听说还有一个林果品交易大型超市,正在孕育运筹之中。我叹服上苍这位充满激情的天才画家,为我们创作了这幅愈来愈神奇的版画,我相信在秦岭厚重深广的怀抱里,在它乳汁丰满充盈的胸脯上,分水岭将会成为另一幅充满生命活力的美丽画幅,那时节,文人画家雅集,名家高手荟萃,会为我的分水岭吟咏出一篇真正的传世经典。
心潮起落,激情澎湃,我倒究是说不清我的分水岭了,我就在朦胧的仙境里,再一次用我手中的笔,为我的塬写下这些说不清体裁囫囵囵的走笔式的文字。
己丑冬月初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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