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喂……喂……村里的老少爷们儿都听着,为了响应县政府的号召,我们村那些死去的人,不能占用耕地,我们要平坟……平坟……知道吗?平坟就是……那个……啊……人死啦,啥都没了……啥都没了,还占着土地,死人咋能占着活人耕地……要让出土地来,就是平坟……”
村长刘德成是个积极分子,这几天把个嗓子眼儿喊叫的干燥,那呼啸的声音震天响,挂在榆树梢上的高音喇叭,把树枝上搭窝的麻雀惊吓的四处乱飞,白天不敢进窝,夜里无处觅食……
“鸟儿,你鼓噪个啥,你叫个啥呢?!人活着,不如个牛马,像牲口一样,遭人奴役一辈子,死了,还不让留个坟头儿?!你们就知道平坟……平坟,除了平坟,还能干点正事吗?你们不知道那是缺德事儿,那是掘祖宗坟墓,你们咋不知道尊重我们老百姓的信仰,你们咋不知道尊重我们祭奠祖宗的老风俗,你们说拆俺家的祖坟,就强制拆俺家的祖坟……伤天害理的狗官儿,你们还是个人吗?”
村里的老党员田大头发着牢*,他发牢*,归发牢*,不能顶个屁用。县领导放一句“平坟”的屁话,乡镇领导慌乱的像个孙子,搅乱得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在这两天骂他们八辈祖宗。田大头是个老党员,他看不惯政府平坟的作风,但是他这一位风烛残年的村里老党员,是党员就要听村长的话。因为村长的话,就是乡镇领导的话,乡镇领导的话,就像是县领导放的一个响屁,一路不带拐弯儿,横冲直撞到村里,把村里的孤寡老人撞个人仰马翻,直伤到他们心窝窝了。这些县级领导不念想劳动人民的事情大如天,反而在乡镇长会议上大放厥词:“平坟有利于人民的重大好事,是国家精神文明建设的民心工程……老百姓对平坟工程的实行赞不绝口……”
“县领导的脑袋,都长到屁股上了,咋不考虑俺平头老百姓的感受呢?!让我们挖祖坟,那可是数典忘祖啊!我们老百姓能赞不绝口吗?你们一边叫世界各国的华人回来,形式隆重地搞祭祖大典,一边搞出条条框框糊弄我们老百姓,叫我们自己动手挖祖坟……狗官儿,数典忘祖的狗官儿啊!你们脑袋不是被猪拱了,就是被俺养的那一头驴踢傻了。”
二
田大头抱怨着,诅咒着,愤怒着,很不情愿地扛起铁锨和耙子,像是吆喝牲口一样喊道:“田军……田军……走!日他八辈儿,跟爹走,先给您老爷老奶奶上坟烧张纸儿,就把他们的坟挖了,平了,撒几把麦子种上……也算是给村长做贡献了,麦子块儿八角钱一斤,你老爷老奶奶的坟头儿平了,咱们撒上一把麦子,等到来年麦收,能多收几十斤麦子,卖他三几十块钱儿……村长对咱真好啊!”
“爹……俺不去!”田军走出屋子,对他爹说。“咋个不想去?”田大头黑着脸问。“俺就是不想去……爹……你真是犯傻啊……他们叫你挖祖坟呢!那可是缺德事儿,人活着,穷折腾一辈子,人死了,咋就不叫死去的人安息呢!”田军有理了。他把话说到了田大头的心窝里。田大头肝火旺盛,他容不得儿子如此不懂事,他惯以为常地怒斥:“那是俺爹的坟头儿,那是俺娘的坟,您爹我就分不出个轻重吗?孩儿……爹是个啥?”田军不解地问:“爹,你是个啥?就是俺爹,还能是个啥?”田大头说:“孩儿,你小子长这么大了,咋不懂爹说的话哩!爹还有一个身份……党员,你懂吗?”田军不屑一顾他爹:“不就是一个党员嘛,你又不是个大官儿,就连个芝麻大官儿也不是,党员有啥了不起……”田大头恼羞成怒地说道:“鳖孙儿……孩儿,爹人老不糊涂,俺过去入党,都是拼命干出来的,一晚上不睡觉,头顶明晃晃的月亮,弓着腰,撅着屁股,硬是锄二亩地,后来混个党员……你咋看不起我这个党员哩?!”田军对他这个党员爹嗤之以鼻:“唏,有啥了不起,锄二亩地入个党,你们那时候的人,真傻……要是俺……才不干那蠢事!”田大头抡起铁锨,要把儿子追打:“咦,孩儿,你敢侮辱爹?看我不打死你个兔孙儿……”
田军像一只活脱的兔子,他欢快地蹦着、跳着,笑着,和他爹开着玩笑周旋:“爹……爹……我走……我跟你走……我跟着你走……咱爷俩儿挖祖坟去!”
田大头和他儿子,就是一对好哥们儿,好时就好,吵时就吵,父子二人,没个正行,吵吵闹闹中度日,羡煞村里人。前段时间,田军娶了村子东头儿的赵淑芳,小夫妻恩爱有加,生活充实而幸福。这几日倒好,这村里平坟,搞得他家鸡犬不宁。
三
昨天晚上,村长刘德成来田军他们家,上嘴巴和下嘴唇磕碰着,向他爹田大头做思想工作:“老叔,你可是老党员,咱活人的土地,不能叫死人霸占……”田大头打断村长的话:“死人不会说话了,活人能和死人一个样儿?”刘德成说:“老叔,人死不能占用耕地,这是国家政策……”田大头说:“俺爹俺娘活着,累死累活的,住个茅草屋儿……俺爹俺娘死了,咋就不能有个睡觉的地儿?”刘德成说:“老叔,人死了,就啥都木有了。”田大头问:“啥都木有了,就平了坟吧!”刘德成嬉笑着说:“老叔,你不愧是老党员,通情达理……”田大头说:“俺老百姓的坟头儿,好平着哩!不就是一个小土丘吗?不像皇帝的陵墓,像高山一样占用耕地,你们这些虾兵蟹将积极分子,咋不把那些皇帝的坟墓也平了呢?嗯……”
田大头这一句话,把村长刘德成问的哑口无言。刘德成支支吾吾道:“那……那个……老叔……咱是个老百姓,平民……就是平平常常的顺民……就是普普通通的人,我们咋不是皇帝呢!”
“皇帝咋了,他也是个人,我们也是个人儿,你们咋就不把我们当个人儿看待呢?你这个村长……欺负俺家的坟头儿小不是?”田大头说话带刺儿,不给村长刘德成留余地。刘德成就苦口婆心,拿镇长的讲话当圣旨,像老和尚念经一样布道:“乡长说,县长说了,哪个镇留一个坟头儿,罚镇政府一千元。哪一个村留一个坟头儿,罚村长一百元,谁家留下一个祖坟的坟头儿,一个坟头儿罚祖坟的主人二百元……谁家不自行挖坟,平坟头儿,就用铲车……”
“我日……啊……是这样啊!”田大头一惊一乍,打断村长刘德成,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然后,他板着脸色,一挥手,说:“村长……你是村长,村长多牛啊!哈哈哈……你走,谁不主动挖祖宗坟……俺就不是这个党员!你走……你走吧!恕不远送……啊,村长……恕不远送你了。”
四
村长灰溜溜地走了。村长要的是结果,不要过程。他执行的是镇长的话,不是他这一村之长定的调子,所以田大头不要说和他板着脸儿说“恕不远送”,就是骂他一句“乌龟王八蛋”,他也是灰溜溜夹着尾巴走人。
昨晚板着个脸儿,“恕不远送”村长,紧接着,田大头愁苦了。他闷着头想:“挖祖坟,从古至今,都是个缺德事儿。除了盗墓的贼,除了考古的专家,除了帝王将相为了切断他人地气儿人脉,挖他人祖坟之外,还有哪一个好人干这种坏事呢?这几天高音喇叭大呼小叫着,催促他人子孙后代挖祖坟的人,我们可以扳着指头数一数,看哪一个朝代有这个惯例?这不都是人干的缺德事儿,这缺德事儿是人愿意干的吗?”
田大头是一位忠厚老实的党员,虽然脾气倔得像是一头驴,可他还是很不情愿带着他的“孩儿”,就是他的儿子田军,他们闷头走出村子,走到他家村头儿的祖坟上。他取出腋下夹裹的一卷烧纸,打开纸卷,从中取出一炷香,在坟头乱草丛中扒拉出一块儿净土地,燃香、烧纸、磕头,祷告之后,说几句请他死去的爹娘原谅他掘祖宗坟的愧疚话,就一腔愤怒地咒骂着:“村长……刘德成……是你鳖孙叫俺挖祖坟的,村长……刘德成……是你乌龟叫俺挖祖坟的……爹,娘,俺田大头是一个老党员,一辈子没有做啥缺德事儿,今儿个……我这个老党员,就干这挖祖坟的缺德事儿,我到阴曹地府,您可不要怪我……这天儿,要变了,世事要变了,俺活着,也保不住您们的坟墓了。请爹啊,娘啊,原谅我……哦……爹……娘……我给您磕头了。”
田大头啰嗦个没完没了,他淌出泪水,把脑袋磕在坟头儿土地上。他儿子田军,也就是他“孩儿”,在一旁着急地说:“爹,你看你吧?挖个坟头儿,你搞得跟跳大神儿似的,你唠叨个没完没了的,叫我看着,真有点儿阴森人,我的头皮都有点发麻了。”
“小子儿,这可是挖祖坟啊!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啊!你老爹不急个啥,你皇上不急太监急个啥哩!”田大头翻一个白眼儿,恨恨地剜他儿子一眼。他儿子不再吭声,呆若木鸡地看着他挥起耙子,闷着个头挖祖坟。
田大头平了祖坟的坟头儿,留下一个墓碑戳在平地,村长带着镇长过来,村长声调强势地说:“田大头,你家的墓碑不能留……”田大头说:“不留……就不留……但是你要喊我老叔……跟这个镇长过来,就忘记我是你叔了,你就狐假虎威了,就翘起尾巴做人了,你充啥个大尾巴狼呢?!”
五
“哦,打嘴……老叔……你抽支烟,接着挖……哦,老叔……你接着挖祖坟……”田大头说罢,尾随镇长走了。田大头骂一句:“日……八辈祖宗……日本鬼子来了,你也是一个狗腿子的熊货!”然后他对儿子说:“孩儿,爹这辈儿,窝囊啊,一辈子窝囊死个人了,我这个老不死的,人快要个入土了,还在干这挖祖坟的缺德事儿……”
“爹,您看那个村长,您看他那个缺德性!爹,您歇会儿,我挖土,您歇会儿……”田大头的儿子抢过工具,挥汗如雨,在祖坟的碑座底下,一边掘土,一边呼哧呼哧地喘粗气儿……忽而一声闷响,祖坟的墓碑倒地,田大头他“孩儿”,他露出一只手,没来得及喊一声“爹”,就气断人绝……
田大头老泪纵横……他哭喊着叫:“村长……村长,镇长……镇长……”
村长走了,镇长也走了。村长和镇长,他们再也没有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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