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工作纪实散文之五)
【一】
七巧儿是我在八十年代末期率队在南泥湾油田进行石油勘探时,房东老白的七女儿。七巧儿的大名我不知道,只知道她叫小霞,七巧儿是我们队伍内部对她的称呼,一个不能当着她面叫的名字。
当时,号称陕北好江南的这里并不富裕,却适合人类生存。每位老乡家里孩子都多,人丁兴旺。人多名字不好记,我们就以喝酒划拳时行的酒令给各家的孩子统一命名:老大叫点圆,老二叫俩好,依次三星,四喜,五魁,六顺,七巧儿…...。不分男女,只按排行。
一个村的乡亲们只有几个姓,为了区别是谁家的“酒令”,
我们便给他们改了姓。在哪位老乡家住的我们的人谁职务最高,就以谁的姓为准。如王队长房东家的老大,就叫王点圆,李队长房东家的老五,就叫李五魁。若有两位队长同姓,其中一位便退后,以副队长的姓为准,以此类推。
我房东的七女儿,自然就被叫成七巧儿了。不过职工们都不敢当着面加上我的姓,因为我是最高首长,有权处罚他们。这种习惯确实方便但对老乡不尊重,无奈这是多年养成的惯例,改都改不过来。
七巧儿已经有二十二三岁了,还未订婚。这在当地来说,绝对是大龄青年。
七巧儿妈急的不行。那些应邀来的或硬要来的媒婆,连我都认识了好几个。
七巧儿却不着急。每次有媒婆来,她都想法躲进我窑里。急得她妈站在脑畔(窑顶)使劲喊。七巧儿朝我直摆手,不让我出声。她妈喊累了,下到院里跳脚骂:“这死妮子,死在哪里不回来我才省心哩!”七巧儿却躲在炕头灶台后面扑哧扑哧的憋着笑。每次都弄得我无所适从,只有帮她的份,却没法帮她妈的忙。
七巧儿性格泼辣,直言快语,手脚利落,做事风风火火。就是在找对象这个大问题上不知为何一拖再拖。
钻井队几位小年轻和她开玩笑:“干脆你就找一个干钻探的算了,省得你家一天净来些媒婆子!”。你猜七巧儿怎么说?“你现在就找一个八抬大轿,我这就过去和他睡!”弄得那几位号称见多识广的钻探工人瞠目结舌。
这几位平常自以为是的钻探工,在七巧儿面前从未占过上风。暗地里把七巧儿叫做七仙女她妈—王母娘娘。后来不知怎么叫成了钟母娘娘,因为我姓钟。气得我逮住那个蔫怪蔫怪的爱起外号的工人一顿臭训。若不是他认罪态度好,连连讨饶,我真差点把七巧儿叫过来揭他的老底。
七巧儿一有闲暇,就喜欢绣鞋垫。
那一双双用鲜艳彩线绣出的鞋垫,谁看都是工艺品。上面若是花,则水灵鲜艳;上面若是鸟,则展翅欲飞;上面若是兽,则活灵活现。但七巧儿绝对不是给自己绣的,她绣的鞋垫比我的脚还大。也不是给她爸绣的,她爸的鞋垫都是她妈用一台老掉牙的缝纫机给轧的。
从各方面看,七巧儿都不愁嫁。模样长的俊,腰条长的好,吃苦耐劳,心地善良。要说有缺点,顶多就是脾气泼辣,再加上肤色有点黑。村里一些年纪与七巧儿相当的还没结婚的后生,有事没事都爱往七巧儿跟前凑。但说正经的可以,谁要是稍有邪念,对不起,七巧儿轻则扭头而去,重则将对方骂得狗血喷头。可那些死皮赖脸的后生不长记性,还是经常找茬在七巧儿跟前卖弄。
【二】
住的时间久了,我觉得七巧儿在婚姻问题上一定另有隐情。我有几次看见她躲在无人的地方,默默低着头在想事,看来不是好心情。
一次晚饭后,我去村后沟道里散步,因思考问题不知不觉走出了很远。不经意间一抬头,见七巧儿正靠在在一棵很粗的大柳树上流眼泪。见我过来,七巧儿很不好意思,飞快的抹了一把脸,呜哩呜噜的和我打了声招呼便低下头匆匆的回去了。
又过了一段日子,我发现七巧儿性格变了,显得沉默寡言,在院子里绣鞋垫时也不像以前飞针走线,绣上几针便停下来想什么,显得心事重重。
七巧儿还经常出去,一走就是大半天。害得她妈一到吃饭时间就满村喊,没喊应时,回到窑前便骂几句。但若其七巧儿还不回来,她便一会儿到院门口看一趟。当娘的骂归骂,其实还是很心疼女儿的。有时她还会让儿子六顺和八马去到处找,一直要等到七巧儿回来她才进窑去睡觉。
七巧儿一天比一天消沉了,几乎听不到她的脆嘤嘤的嗓门了,经常眼神发直,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连鞋垫也不绣了。
一天,那位以前来了许多次的陈媒婆走进院子,看见七巧儿在院里磨盘上坐着,便喊了她几声。七巧儿跟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陈媒婆没趣地进到窑里,不一会儿七巧儿她妈在窑里喊她进去,七巧儿仍没有动静。七巧儿她妈从窑里冲出来骂道:“死妮子,叫你哩,耳朵里面塞驴毛哩!”七巧儿仍坐着纹丝不动。她妈气得抓起一把扫帚,举起就要打!七巧儿却突然捂住脸,呜呜哭着跑走了。七巧儿妈拿着扫帚在那里愣了半天,直到陈媒婆出来才将她拉回窑里。
第二天,陈媒婆颠颠的又来了,一头钻到七巧儿她妈的窑里,过了好一阵子才出来。这时她已变得披头散发,面目狰狞,把上厕所回来的我吓了一大跳。
只见她手里拿着一根桃木棍,一瓶老酒和一叠黄表纸。先关上院门,然后手持桃木棍在院里转圈的跳,并往院门边,磨盘上,窗沿下等处撒黄表纸,嘴里还念念有词,样子像杀了一只没放净血的公鸡,扑棱棱直蹦。后来她竟举起酒瓶猛灌了一大口,又吓了我一跳!以为她真喝了。谁知她鼓着腮帮子冲向院门,“噗”地一声猛地将酒喷出去,然后再往嘴里灌酒到处“噗噗”乱喷。
一瓶酒喷得剩瓶底了,她又把那些散落的黄表纸捡回拢到一堆,用一把剪刀把纸剪成小人状,边剪边念一些听不懂的咒语,最后将其点燃烧成灰后扫进簸箕里,端到大门外倒在地上,再用脚使劲捻。回来时她把桃木棍横在大门框上,并在大门旁挂上两串折成一溜的黄表纸,这才“腾腾腾”的钻到窑里去了。
中午七巧儿她妈炒了几个菜,请她美美地吃了一顿。吃饭前七巧儿妈还请我过去一起吃,想到陈媒婆刚才那模样,就是用八抬大轿抬我也不去!
这都是陈媒婆戳弄的,七巧儿妈认为女儿这些日子中了邪,有鬼魂附体,让陈媒婆来驱鬼。看来这陈媒婆还兼职巫婆,替人驱鬼消灾。
七巧儿的状况却未见好转,仍心事重重,寡言少语。还时常发呆,做事也有些丢三落四,模样也憔悴了许多。毕竟陈媒婆不是专职巫婆,法力不够,没将那所谓的鬼魂驱走。让她白混了一顿饭,还不知收钱了没有?
【三】
驱鬼后没几天就出事了,有一晚七巧儿竟整夜未归!
七巧儿全家到处寻找,六顺和八马甚至去阴森森的坟地里找了一圈,回来脸色都有些发青。我也发动了许多人到处找,但找了一夜也不见七巧儿踪影,正当她爸领着六顺准备去镇里的派出所报案时,七巧儿却回来了。
七巧儿全然不顾家人的询问,一头钻进窑里,蒙上被子就呜呜哭。她妈正准备去责问,被七巧儿爸一把拽住,两口子没说话,对视了一下,默默的走进他们的窑里。
下午,我正在窑里写工作总结,七巧儿突然进来了。她低着头叫了声:“叔。”我问:“有事?”她说:“我想问叔借些钱。”我问借多少?她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二百。”二百元!这在当时可是个大数目,我每月工资离二百元还差一截。
我问她借钱干什么?七巧儿低下头思寻了半天才小声说道:“救人!”我有些诧异:“救什么人?”她又低下头半天才说道:“救一个婆姨。”“救谁的婆姨?”她却不说话了,只是低头抹眼泪。
我真有些不愿意一下子借给她那么多钱,便说道:“要是借钱,你就要和我说清楚了。”她低着头又站了一会才说道:“要不,叔,你和我去她家一趟,去看看。”
我虽然心里有些不愿意,但毕竟她是房东女儿,又看她最近精神不正常怕出什么事,遂叫上司机开车,拉她去了。我要看看是什么人的婆姨一下子借二百元钱。果真救人?二百元救人一命也是善事一桩。
七妮儿上车后就指了下路,便默默不语。车从村后沟里进去,路极不好走。那辆当时给我配备的县处级专用的帆布棚吉普车,颠颠簸簸的走了三四公里,才看到路边有一个村子。村子很小,大约只有七八户人家。
七巧儿让车停在最里面一家窑坡下,她躲在我身后让我先上去,这让我感觉有点怪异。这家人窑前无院,只有三间土窑,窑前一些杂物凌乱不堪,窑的门窗没有油漆,窑面上的土早已脱落,凹凸不平,看来这家人十分贫穷。
在身后的七巧儿指点下,我走进中间那孔窑。窑里很暗且有股怪味。
一位男人坐在炕沿上,抬眼看我一下,苦笑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身子再往一边挪了挪,算是让座。我还没开口,身后的七巧儿便问道:“我嫂子怎样?”那男人往炕里努努嘴,意思是你自己去看。
七巧儿急忙拖鞋上炕,这时我才看清,炕里一床烂被子下还躺着一个女人!因人过于瘦小,被子上显不出人形。七巧儿趴在病人旁边,轻轻地喊了几声嫂子,但病人没有一点动静,看样子病的真不轻。七妮儿开始抽泣起来。
那男人站起身来,冲着七巧儿说:“人不行了,额看就是这几天了。”七妮儿用手抚摸病人的脸,哭出了声来。呜呜的哭了一阵后,突然间,她爬起来冲那男人哭喊道:“嫂子都病成这样子了!你为啥不让我进来看!为啥每次都把我挡在门外头?”男人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又摇了摇头便垂下了头,好像有难言之隐。
七巧儿抹了一把眼泪指了一下我:“今个儿我把石油上的领导请来了,用车接嫂子看病,这就走!”说着就在炕上铺开另一床露着棉絮的被子,准备抱起病人放到上面,在她掀开病人身上的烂被子时,我发现病人几乎赤身luo体,瘦的已不成人形,病人似乎已昏迷,没有任何反应。
这时那男人突然带着哭腔喊起来:“看不成哩!看不成哩!人已经不行咧,你就叫她在窑里走吧!你就叫她安生一下吧!”说着就把那床烂被子抓过来又盖在病人身上。
这时七巧儿开始哭喊道:“你这是为甚呀为甚— 嫂子病都这么重哩,你为甚不早去医院啊,啊— 拴虎哥呀!这人死也要死到医院里才是啊—”。
拴虎在地下转了几圈,跺跺脚:“我咋不给你嫂子看,我咋不给你嫂子看!西安城都去了几回哩!你看这窑里,能卖的都卖完咧!就剩这几间烂窑哩,谁能要啊!尔格(现在)别说看病,现在就是去医院坐车都没钱哩。看病早就把钱花完咧!”说完他就抱头蹲在地上,也不顾我的在场,呜呜地开始呜咽。
我看病人情况危急,急忙喊来司机,让他和七巧儿先把病人抬到车上去。我拉住拴虎,用下命令地口气说:“现在就去医院,说不定还能把人救回来!”拴虎一边挣扎一边摇头一边说:“没用咧,没用咧,她是癌症晚期呀!”我说:“不管是什么症,今个儿都得去!”强行把他拉到车旁,让他上车抱着她妻子的头,七巧儿抱住脚,我坐上副驾驶位置,司机便向县城医院开去。
真如拴虎所说,他妻子确实不行了。当时看病便宜,只交了五十元押金,就住院了。我和司机又凑了约一百元钱,交给七巧儿,便回去了。
刚进村,就见七巧儿她妈正在窑顶上喊七巧儿回家吃饭。我对她说我看见七巧儿在县里办事,是件正经事。她听后连连追问七巧儿在县里作甚?我说:“七巧儿没事,等她回来你再问她”。因为我是领导,七巧儿妈平时有些怕我,没再敢多问。便回到窑里将七巧儿她爸支出来问我。
我摆摆手:“你们放心,过两天我把她接回来就是了。”我心想,这事七巧儿都不说,我若说了恐怕七巧儿有麻烦。
拴虎的妻子真的走了。在医院洁白的病房中,干净的被褥里,在拴虎和七巧儿的精心呵护下,还有白衣天使的陪伴下安详的去了。
虽然钱花了没有救活人,但还是让我感到了一丝宽慰。七巧儿回家后躺了几天后,精神才慢慢地好了些。过了几个月后,七巧儿才逐渐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窑前村边经常能听见她那爽朗的话语和脆生生地咯咯笑声了。
【四】
冬天到了,我们将要收队回西安休整。一天,我坐上车准备去县里办事,七巧儿喊住了我:“叔,去县里能不能把我捎上。”我说:“你要是不回来了我就不捎你,要不你妈还不把我吃了!”七巧儿笑着上了车,对我说:“叔,我也去县里办件事,我在县医院下,你办完事过来接我一下。”
当回来接七巧儿的时候,我发现她身旁多了一个人。那人面熟,仔细一看,竟然是拴虎!拴虎可比我去他家那次精神多了,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判若两人。拴虎虽然结过婚,但现在怎么看都是一个英俊潇洒的陕北后生。令我大为吃惊!
七巧儿看出我的神态,咯咯笑着,递给我一个纸包,说:“叔,今个儿给你还钱,拴虎哥有工作了,虽然挣得不多,日子却好过多了!真还不知咋谢你们!”我一下子感觉到七巧儿和这位拴虎的关系不一般。
我说我不着急用钱,你们先拿着。谁知旁边的拴虎抢过纸包硬塞给了我,推让当中纸包破了,露出一叠十元纸币,那不只一百多元,最少也有二百元之多!我连说哪有这么多,非要找给他,谁知拴虎按住我的手不让找钱,他手劲极大,握得我手腕子直疼。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七巧儿咯咯直笑,拴虎一直按着我的手腕子不放手。我有些生气,但生气也不行,他俩非要让我把钱收下。我真的弄不过拴虎,手腕子已经痛得吃不消了,差点叫出声来!没招,只有先把钱拿着,回去拴虎不在时再说。
七巧儿这时说道:“叔,我还想求你办件事情,看你答不答应?”我摇着酸痛的手脖子说:“啥事?又是借钱。没门!”七巧儿笑得前翻后仰,拴虎也跟着傻乐。
好一会儿七巧儿才缓过气来,说:“叔,这回还是件积德的好事,你做不做?”我说:“这回就是借钱救你的命,我也不借了。我可不是放高利贷的,名声不好。”七巧儿咯咯地笑着,捅捅拴虎,努努嘴,意思是让他说。
拴虎却变得不好意思起来,支吾半天才说:“叔,明年你们回来时我想请你做个媒。我和七巧儿……”我突然发现他俩确实是很般配的,但嘴里却说:“不行不行,我当不了媒婆!你们这里媒婆都是女的,我是男的,何况我还不会驱鬼!那天陈媒婆在家里驱鬼,弄得我现在不怕鬼,倒害怕起媒婆来了!”
七巧儿笑得更厉害了,笑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我的司机也笑得连车也开不直了……
第二年,在他俩扳酒瓶子(订婚)的时候,我还是到了场。因为我弄不过拴虎,他用老办法拽着我的手腕把我拉到了酒桌上,把我手腕子拽得疼得连酒杯都端不住。我被迫但还是很高兴地客串了一回媒婆的工作。看来这媒婆工作还不错,有得吃还有得喝。
后来我才得知拴虎是个孤儿,从小跟养母长大,养母守寡多年。养母临终前将病怏怏的女儿托付给了拴虎,拴虎便狠心将七巧儿拒绝了,尽管他和七巧儿在镇里上中学时就私定了终身。
我问过七巧儿借钱的前一天晚上为什么没回来?她说她去拴虎家被挡回来后,她在后沟的大柳树下哭了一宿。真是的,那后沟阴森森的,晚上我都不敢呆。
七巧儿结婚前,我和司机去了一趟供销社。七巧儿多还的几十元钱我一直也还不回去,她死活不要,一个姑娘家我又不能动手,更不能翻脸。
我掏出十张十元钱交给售货员说道:“女子!这钱全买东西。麻烦你了,你看你们这里结婚一般都送什么东西,实用的就行!你就给我包上,我要送礼!”
那位非常秀气的女售货员很会精打细算,给我拿了两床花被面,两块花布,两只热水瓶,还有一些其它零碎东西,最后还给我找了二分钱!
我没要那枚硬币,拿了东西转身就走。售货员喊住我,给我硬塞了两颗水果糖。糖我和司机吃了,咦— 真甜!
拴虎家很贫寒,但结婚的场面很热闹,我就不多说了。这地方和我们那里不一样,是下午娶媳妇,讲究的是新媳妇天麻麻黑才能进村。我让司机用我的帆布棚将七巧儿送了过去,这在村里也算是最高规格了。一般人家娶媳妇都用手扶拖拉机,最多弄个四轮子当头车。
奥,差点忘了!七巧儿回门时给我的礼物,是两双她亲手绣的非常漂亮的花鞋垫。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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