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最后的狼仔南山岭人

发表于-2012年11月25日 中午1:02评论-4条

一道瘦岭如同一条筋脉连接在秦岭的脐带上,岭北的水流入沋河后,投向渭河;而岭南之水流进了灞河,最后在一个叫做灞桥的地方也汇入了渭河。秦岭是中国地理上的分水岭,它不只分开了水系,更分开了我中华版图的南方和北方。而这道微不足道的瘦岭也是个分水岭,它仅仅分开了沋河与灞河,分开了蓝田和渭南两个县域。分水岭南边伸向秦岭的纵深处有一道谷峪,名曰“清峪”。上世界七十年代初,渭、蓝两县出动九个公社几千名劳力,在清峪口兴修水库,故事就发生在这样的年月。

我的老家居住在分水岭北的东坡小村。那时候,我家是只许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的“漏划地主”,七八口人挤在两间破房里,我是兄妹中的老大,正在分水岭上属于蓝田县的初中上学。在我当“狗崽子”的时日,家里却有了一只狼崽子,这是刻在我心灵深处的一段难忘的记忆。

秦岭北麓,沟梁凹岔,竹树成林,草木丛生,狼咬死猪羊血淋淋的场景,我在当小孩子的时候就经常见到,经见的一多也不觉得震惊与奇怪了,反而更沉着镇定,遇狼不慌。那时候,狼行不只是成双,也有独行的,更有三五成伙的,老年人告诉我,独狼比群狼更凶猛更可怕。

一次,我和几位同学翻秦岭给学校割编笼筐的荆条,就遇到过一群,隔着沟能数得清,是一个共有二十一只的狼群。由于两县居住极近,有一回,岭北的一家村人拉牛在石磨上磨面,猪跑了出来,当即被狼叼走,而主人未曾发现,对面属蓝田的小村,有一村妇早起,远远望见了,就大声地喊叫,主人家的小伙子当即扛了一把撅头,拼命的追赶。追到山根下,狼放下猪,并不怯惧,人不敢向前,狼与人整整对峙了半个多小时,随后赶来的人多了,狼这才撇下猪,慢腾腾的大摇大摆上山去了。及至看那猪时,已咬死多时。一日正吃午饭,忽听人声嚷嚷,出门一问,才知狼叼走了本村一家人的大奶羊,他家的孩子没有母乳,奶羊就是孩子的妈妈。大家群情激愤,各执棍杖去追。到了对面的林子,狼见人多,羊又太重,丢下羊跑了。羊被咬的血淋淋的,到下午就死了。还有一回,我从学校回家,队长让吃过饭去邻村送一个《通知》。正是收麦碾打的农忙时节,梁上的几个麦场里,都有社员在借风扬麦子。路过一个树林遮蔽的深沟,见一只大母羊正在吃草,周围还有三四个羊羔在撒欢。我自己心里已有几分胆怕,却在替小羊羔担忧,千万不要遇见狼了。送《通知》很快就回来,见那只老羊已不再安心吃草,左一冲右一撞的,心里的胆怕又增添了几分,刚行至沟底,见一只大灰狼呼地冲上坡硷,随口就叼起一只羊羔,向山的相反方向急奔。凭我的胆量和力气,追是没有用的。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麦场,喘着粗气说:“快,狼叼走了小羊,”大人说:“白话,日头这么高,狼就下山了?”我急了,说:“快看,在那边!”他们回头一看,只见狼叼着小羊奔跑,赶紧大喊,对面扬麦子的村人拿了手中的木锹赶去,狼撇下小羊跑了,可惜小羊早已死了。

暑假中一个雨后的晚上,月出东山之上,照在我家门口,我正收拾白天挖回的药材,我家那只上百斤的大猪走出门去,大家觉得,人就在门口,去去又何妨呢,故而没有在意。明晃晃的月亮底下,忽听那猪一声咆哮,跑了回来,我操起一根棍子看时,狼已冲至门前,见状跑了。幸好刚刚下过雨,狼的蹄窝里塞满了泥沙,猪的脊梁才不曾被抓破,躲过了一劫……这是我初中时代的一段与狼打交道的惊险经历,笔下所记也只是其中的一星半点而已,但可知晓那时狼在山下的横岭如何肆无忌惮。山下的小村,常有妇女从地里放工回来,领着孩子,被三五只狼挡在门前的场边,欲进不能,欲退不得,没法开门进屋,待得男人放工回来,撵跑了狼,方才进得家门。于是,山下人家,太阳还有一竿子高呢,就远远听得狼群的嚎叫,赶紧关门闭户,堵塞漏洞。中学时代在语文课上听老师讲过蒲松龄《聊斋》里的《狼》,还有《中山狼传》中的狼,只是觉得好奇有意味而已,而现实当中的狼,要咬死一只小羊根本无需找什麽理由啊。关于狼的故事,成了我少年时代生活的一部惊险故事集了。

清峪口,几千名水里战士在大摆战场,用雪白的石头在山体上摆出“农业学大寨”、“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字样,那标语几十里之外就能望见,气势磅礴,好震撼呢。破崖炸石,炮声号子声惊天动地,于是,狼活动的时间由白天向晚上缩进,活动范围也有所收缩。蓝田的民工营和部分渭南的民工营就驻扎在岭上了几个村子,而我们公社的民工营就驻扎在我们村。三间破房,我们家蜗居两间,一墙之隔,那一间便是民工营的营部了。

其时,营部里的首脑由原来的王社长换成了一名姓吴的武装干部,另外几个副营长是临时抽来的村上干部,民工们分散在几个居住点,营部里还有一个聋子医生和七八个下乡知青。再就是临时抽来管宣传的张老师,管生产的干部老曹。每每一下工,民工们在大灶草草吃完饭,各自回营房歇息,小知青们便活跃了起来,女的唱歌跳舞,男的在场里摔跤,那阵势,还真让我大开眼界,在一定的规则下角力,讲究技巧,蛮力大的未必就是赢家,这些不上场面的文体活动,给苦涩单调的日子增添了些许的情趣。

这位姓吴的武装干部对“阶级敌人”的管制没有前几任那麼严厉,批斗会自然要少一些,而他对“知青”们则更加宠惯,隔三岔五地放假,或领着他们带上枪支上山玩乐。知青中有一男青年,年龄似乎要大一点,不与这群小知青合群,他瘦高个,鼻梁上架一副眼镜。常见他下工回来,饭后别人玩得最开心的时候,他却独自一人上了对面的坡梁,手中拿着书籍本子,看着看着,又掏出笔写写画画,有时候静坐着发呆,不知他在看什么书,也不知他在写些什么东西,画些什么内容,是作诗还是画画。他不屑于与小知青们来往,也不与其他人交谈。有时,竟然不顾“阶级界限”来我家倒开水喝,或借我的墨水用,很快便我成了忘年之交,后来,他要离开民工营,回城里去,我才知道他已大学毕业,等待分配,其它小知青都和我一样才读中学。这位仁兄拉我到沟底的树林里坐下,送我一个牛皮纸包,里头是两本书,一本《白氏长庆集》,一本《千家诗》,他说,他家也是“漏划”,父亲尚在“牛棚”,他说天总会晴朗的,好好读它,以后会有用处的。可惜别后到现在,没有见过他,也许他已经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

一个星期六的午后,我放学回家,母亲说,家里有了一只狼仔。我赶紧去看,它正在我家的破柜子底下,毛绒绒的小家伙,长不盈尺,脖颈上系着一条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系在我家的柜腿上。小狼仔见我确实有些紧张害怕,这不是因为它的父母或祖辈犯下的积案。我拉着绳子牵它出来,这失去了自由的小狼仔似乎一点也没有野性,“乖巧”这个词儿用于他,一点也不过分,简直就像家养的小猫小狗,一副驯服善良的傻样,很是讨人喜爱惹人欢喜啊。狼仔是属于营部的,把它拴在我家是吴武装的决定,营部有时白天没有人,大家共同照管便利一些,其它干部也没有什么意见,这样我们家野生动物管理员的政审关就算通过了。

听说这只狼仔的母亲一胎共生下8只小狼仔,自然死亡或遗失3只,狼洞里只有5只。那天,山下村子里的几个小伙子上山担柴,见5只狼仔蹲在一块巨大的石崖上玩耍,就悄悄地靠近。还是被机警的狼仔发现,钻进洞去。小伙子们那里肯善罢甘休,要钻进洞去掏出狼仔带回去玩儿。就在这时,老狼回来了,为了保护狼儿女,自己也钻进洞去。小伙子们苦苦折腾了大半天,无计可施,就抬了一块大石板封了洞口。第二天,又来了几位好事者,各持器械,用诸葛孔明惯用的火攻烟熏,赶走了老狼,5只狼仔悉数被捉。一只送给了民工营部,其余四只在他们那个低凹的沟底村子。老狼纠结同伙当晚就袭击了这个村子,与以往不同的是,不曾咬死猪羊,只是围着村子彻夜的咆哮。村人鸣枪示警,毫无效果,老人们说,赶紧把狼仔送回去吧,不然咱村咋得安宁。小伙子们苦于无奈,只好又把到手的狼仔们送回山里的狼洞,事情总算平息下来,老狼不再寻畔滋事,罢战言和。

小狼仔对饭食的要求有点特别,对馒头面条基本不感兴趣,供销社卖的麻花柿饼,它还多少吃点,然而现出极厌食的摸样。只有民工灶上杀猪宰羊改善伙食,那些猪蹄羊腿以及皮毛杂碎,却是狼仔最有味的膳食。只见它嚓嚓有声,吃得津津有味,这是真正的狼吐虎咽,不剔皮毛,囫囵而下,每一块骨头都不轻易放弃。可民工灶改善伙食不是常有的事,联系了另外八个公社的民工营灶和总指挥部的灶房,小狼仔还是日甚一日的渐渐消瘦下去,不像初来时的那么楚楚动人了。

营部的聋子医生除了医术精湛无可挑剔外,还装了一肚子古书,《杨家将》、《说岳传》、《包公案》、《七侠五义》……一遇上雨天,工地不能上工,小知青和民工营部的干部就缠着聋子要听评书。请示过吴武装,先赦免了贩卖封资修毒素的罪过,聋子就开始了。如同滔滔的江河,听得大家如痴如醉,天黑了点一盏小油灯,有人给聋子倒水,点烟,献殷勤。有一回星期天,已经下了整整三天雨了,邻近的人各自回家去了,小知青硬是缠住聋子不放,其时,说的正是诗体的小说《金镯玉环记》,聋子似乎更加得心应手,一寸多厚的一本书,他有情有味地倒背如流,让在场的人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每每这时候,我在自家的屋里,一边编着草鞋,一边隔着墙静听,没有人知晓,比在课堂上学的语文课还有味儿。每说到紧要之处,聋子突然刹住,问之,则曰:“渴了!”就端来酽茶,或曰:“饿了。明天还有雨接着说吧!”众人哪里肯依,便有人去灶上买蒸馍去了,去供销社叫门,买副食品和柿饼去了。食品和蒸馍是众人吃的,柿饼是喂给狼仔的。

在那历史的荒年歉月,山下的村子,家家都很贫穷,除了庄稼歉收,口粮极低,日常零用更是捉襟见肘。水库工程尚处在清淘河床阶段,需要大量的抬筐,委托我们公社的供销社收购门市代为收购。村人争着上山去割条子编筐。出远山割荆条除了艰辛,还要向队上请假,然后,白天干农活,晚上点灯熬油去编。星期天,我扛着扁担跟父亲上山,来回五六十里山路,脚上磨起了血泡,稚嫩的肩头红肿,手上到处都是伤。父亲是“阶级敌人”,自己不会编筐,白天也不敢编,我放学回来编,先编“底”,编好一个扔在楼上,晚上再取下来,给父亲教着编。筐子编成了,得赶紧去供销社交货,及时卖不了,就白忙活了,因为收购数目有限,奔走编筐的人太多。父亲和他的叔父担着筐去交时,偏偏被民工营新来的张干事瞅见了,他那张“阶级斗争”脸立即布满了乌云。父亲和他的叔父还在门口的石凳上坐着吃饭,暗自庆幸今天的抬筐卖了个好价钱,张干事已经到跟前了,厉声的呵斥,叫他俩放下饭碗,就地站了一个下午,当天晚上就给他俩开了批斗会。每次想起这些往事,我的眼泪就涌出来,愤愤不平只能积攒在心中,我用发愤的读书和发疯的劳动来发泄心中的积愤……

我们家有一只小狼仔的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周围几十里地面,翻沟越岭前来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狼仔如同我家的一个成员,也是规规矩矩,从不乱说乱动,或者说是夹着尾巴做狼。晚上蜷曲在柜子底下,白天拴在场边的刺槐树下,从未发出略显威胁的叫声。可看的人只是远远的站着,尤其不让小孩子靠近,人们的挑逗毫无作用,但他们也没有自觉无趣。狼仔并不理会人们,任凭他们观赏,不在乎他们以它为乐。在远远近近的人们的关注中,狼仔一天天长大起来。

夏日的小村,清风明月之夜,小土炕打扫得很清爽,铺一张竹凉席,小桌上点亮一盏小油灯,我把《白氏长庆集》、《千家诗》中的诗,不光能背成诵且能默写,还能意会其中的妙趣。有时,我和下乡劳动锻炼的张老师一起交流切磋,有时,实际是他在讲给我听。白居易《卖炭翁》一首,他讲的形象生动逼真,给我印象极深。这时候,我那农民父亲一声不响地坐在土炕边,一个人吧嗒着旱烟。夜深了,他催我睡觉,见我正看书入神,就自个先睡了。

第二年开春的时节,狼仔已经长到半岁多了,性情已不像先前那么温和柔顺,开始显出了一些真正属于狼的野性,他瞅见猪羊,视线往往拉得直直的,鼻腔里发出可怕的声音。村里的小朋友来叫我妹妹去上学,它从柜底下嗖地窜出来,两只前爪从背后搭在孩子的双肩,张开嘴,吐出红红的舌头,露出锋利的狼牙……由于体形的拓展,又兼营养的缺乏,愈显得瘦削难看。狼仔吓跑了小朋友,自己又重新钻进柜下,而见了我或家里的其它人,还有营部的几个干部,则蜷缩在柜底再不吱声。狼仔在我们家居住的时日,确实让我们全家过了几个月较省心的日子。以往,家里来了亲戚朋友,要在第一时间要向民兵连长或民工营长汇报,我外婆来了也从不例外。这段时间,参观狼仔的人多,很多人居然打破禁忌,不顾阶级界限,到我们家喝水闲谈,营长看到装着没有看见。那些从过去的政治“运动”到现在一直不登门边的“贫协主[xi]”一家,也不止一次地前来看望狼仔,并没活找活地和我们家人拉呱,过去一直笼罩在全家心头的政治阴云,一时间成为“多云”,每每这时节,全家紧绷的神经可以略微放松一下,舒展一下。有时候,谈话的主题离开了狼仔,离开了“学大寨”和“农业的命脉”,是扯淡或者是谈笑,我们便可以附和着也笑几声,民工营长也从不怎么计较。

狼仔再一次从柜底下奔出来一跃而起,两只前爪搭在村里小孩的肩膀,张开嘴吐出红舌头,露出锋利的狼牙,同时,还从鼻腔里发出几声可怕的“哼”。这声音令人毛骨悚然,孩子便大声哭起来,狼仔并不肯收起它的架势,一种发狠威慑似的带着野兽本能贪狠,淋漓尽致。这时候,家里只有我和奶奶,奶奶抓起一根棍子,我厉声呵斥着,狼仔虽然收起了前爪,可两只蓝蓝的眼睛里却放出了两道凶狠的亮光。对于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我们全家自然不能轻视,咬伤了贫下中农子女,可是重大的政治问题,斗争的矛头必然就到了我们家。经过慎重考虑,由正在念书的我和上了年纪又是小脚的奶奶出面,与民工营部进行交涉。

麦子过了返青关正当拔节之时,一天午饭后,民工营长张干事回到营部,理完发,一边拍打着衣服上的发屑,以往的阶级斗争脸便开始活泛起来,半笑着说:“咱们的水利战士,还有东坡村的男女社员,谁还要看狼仔,或与狼仔话别,15个小时以内抓紧进行,明天早上八时整,在民工灶东边的麦地里,由基干民兵公审狼仔,也就是执行枪决……”许多人将信将疑,而更多的人信以为真,他们了解张干部的行事风格与“吴武装”迥然不同。立即有不少民工和村人拥来。

我们一家对于这只狼仔突然降临的厄运,本不想也不可能谈论些什么,可内心总还是疙疙瘩瘩的,说不明白的一种感觉,我们相处几个月了,秋毫无犯。慈善的老奶奶更是一副悲悯怜惜的神情,“蛮可怜的,这小畜生……”说这话时眼眶里似有泪花。母亲说,“它本属于自然的,本应该有点野性,它这么长时间是受压抑的,它本没有错,却被限制了自由,怪不幸的……”

狼仔的死刑期到了,所有的“水利战士”,一村的男女老幼,都拥到了门前的麦地里,狼仔被几个人从我家的柜腿上解下来,正往麦地里牵着,几个“基干民兵”放好了半自动步枪,膛里压上了子弹。我和说书的聋子医生走在最后。人到齐了,张干事宣布了狼仔的死刑,主要说它已暴露了狼的本性,欲伤害贫下中农子女等等。人们停止了七嘴八舌的议论,静等一声枪响。枪声响了,没有打住狼仔,子弹钻入近旁的一棵壮年柿树。我分开众人,和陈聋子一起走到张干事跟前,说,我虽然是个狗崽子,党和政府都有给出路的政策,狼崽是属于自然的,两个办法可供参考,一个办法是放生,送到山里去,大家肯定会不依,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写信给西安的动物园,让他们饲养,给大家留一个念想,也不失为一个法子。陈聋子说,念书娃想出的办法,体现了学养,我看这办法就是好,可行。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开了,营部几个干部交换了一下看法,都同意我说的第二种办法,民工和社员也一哇声赞同。也许是这只小狼仔命不该绝,张干事略作思考,“那你先拉回去继续养着吧!”于是,我点着头,解下绳索,小狼仔跟着我,顺情顺意地又满腹心事的回到了它生活了几个月的老地方。

民工营管文宣的张老师和会计老曹当晚拔亮油灯,绞尽脑汁,字斟句酌,第二天,一封关于狼仔的信笺就飞向了省城西安。刺槐花喷香的时候,一日,春阳从东山上刚刚露脸,一辆北京牌的吉普车停在了小村对岸的公路上,从车上下来的两个干部摸样的人,经过打问找到了民工营的营部,他们非常高兴地给营部付了五元人民币,就带走了小狼仔。民工们都上工去了,我们一家和邻近的几个村民来为狼仔送行,大家相对默默无语。小狼仔啊,看来你回归大自然已无望了,你的青春少韶年可是要在铁笼子里度过了,你知道吗,应该野生野长的畜生,性情已遭受了长时间的禁锢与压抑,这与自然永世隔绝,与你的同类永远隔离的日子,不知有没有尽头。西安城里比我们东坡小村自然是更加繁华热闹,不知你消受得起这种人世的热闹……车子驶出了人们的视线,我到底说不清这是狼仔的荣幸还是更大的悲哀。

清峪水库经过渭蓝两县九个公社几千名劳力几年的奋战,大坝只修成了一个半成品就因种种原因下马了。七十年代中期,水利工程又一次上马,凿通了分水岭,修成了一个引水的通道,即所谓“引灞入沋”工程,由于大坝未能修成,无水可引,过了一段时间又下马了。再后来,我们家落实了政策,改变了阶级成分,我当民办教师,多年后,又考入渭河岸边的师范学院进修,后来在小镇上的中学教语文。关于这只狼仔的记忆,是后来听复职后的张老师说的,狼仔在动物园感染上了一种什麽病,没有治好,许是死了。再后来,山上山下的狼几乎绝迹了。

最后一次见到狼,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麦收季节。那天早上,我们九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刚起床,我拿着扁担镰刀准备去田割麦子,忽听门前喊声四起,仔细听是喊“狼来了!”笑话,多少年都不见狼的踪迹了,哪儿来的狼呢。孩子从来没见过也没听说过,未等大人制止,已经跑到场硷下面。真的。是一只被撵得落荒而逃、慌不择路的老狼,孩子正撞在狼面前。狼只管夺路而逃,我不得不放下镰刀,拿起扁担迎了上去,孩子大哭,被我拉了过来,操着扁担去追。狼绕过小孩,急拐弯向西跑了。这时候,每一条村路,每一块麦田,全是下地收麦子的人们,这一处撵过去,另一处的人接着撵,狼没有夺路奔上山,而是死命向北窜去。这一回狼没有sao扰人,人也没有置狼于死地的意思,好长时间没有见过狼,撵着好玩而已。只半清早,狼被赶到石鼓山下一个较大的村子,几个小伙子喘着粗气,不知高低地追,前头又奔过来几个小伙子,狼四顾无路,又不敢恋战,冲进了一家村民的大门。几个小伙子尾随其后。家里没有大人,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酣睡在炕上,好像还没有睡醒。狼径直上了炕,从炕上跳到锅灶台上,然后,冲开后面的一个窗子,跑了出去。窗外是一大片茂密的竹林,小伙子们看到小孩安然无恙,这才打开后门继续追赶。竹林出去便是茂密的刺槐林,一直通到山下,山上的松树柏树遮天蔽日,追的人找不到那只狼了,大家说着笑着,下田割麦子去了。

悠悠岁月如同灞河之水,真想不到在我60岁的时候,分水岭南边的清峪深处,正在修建高尔夫球场,分水岭上的山地自行车训练场也已经动工剪彩,这已是近年的事儿,算不得新鲜了。在大时代的艳阳里,分水岭上的故事已经不再是关于狼的故事。直到现在,我再也没有见到过狼的影子,也没有听村人提到过狼,只是偶尔有单位的同事,或文朋诗友沙龙聚会的时候,总有人提议让我讲讲狼的故事,每每这时候,我就想到了那只最后的狼仔,那只与我零距离相处几个月的狼仔,我的眼睛就不由得潮潮的。

壬辰年四月初二于雅园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南山岭人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悲秋道人点评:

一个真实的关于狼的故事。生动的叙述,将那段久远的岁月,重又展现在读者面前。随着年岁渐长,儿时的记忆会愈发清晰难忘吧?

文章评论共[4]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晚上好!at:2012年11月27日 晚上8:20

南山岭人-评论

谢谢文友,谢谢对拙作的关注!at:2012年12月03日 中午1:07

南山岭人-评论

恭祝文友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心想事成!at:2013年01月11日 中午1:04

南山岭人-评论

各位文友过年好,新春愉快!at:2013年02月18日 上午10: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