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雪。
女人麻利地做饭,啥都是现成的,狗肉,棒子面,还有一只鸡。门响的那一瞬,女人心哗地一亮,利索地跳下炕,险些要喊出吉刚了,女人断定是吉刚回来了,吉刚一定也急着她,急着他还未见面的娃儿,他怎能在山下安心呢,他一定会想办法穿过雪岭,不顾一切地赶来。女人抽开门阀的一瞬,手是抖着的,心就在嗓子眼上,女人甚至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不知道看见吉刚的一瞬会做出什么。女人站在门前,稍稍平定了下心情,这才哗地打开门,白头白脸,女人确信就是她的吉刚了,几乎要扑上去,扑到这个雪人怀里,恨恨地骂一声死鬼,然后使劲地捶他一下,把两年多的思念和怨恨一块捶过去。女人却忍住了,白雪刺得她眼疼,望着眼前冻僵的男人,女人的喉咙哽着,像是有根鱼刺扎里头,说不出话来。女人怔怔地望着雪人,心里期盼着那个声音响出来,过了几秒,还不见雪人有何反应,女人就知弄错了,这个长得跟吉刚一样高大结实的男人不是吉刚,可女人还是控制不住地想把身子扑过去,整个地扑过去,仿佛只要扑过去他就是吉刚了。
女人边做饭边想着刚才的心情,兀自脸红起来,一抺羞涩滑过额头,漫向耳际。女人真是想疯了,想巅了,忍不住又朝躺着的男人瞥了一眼,像,真像,个头,身架,就连躺着的姿势,也一模一样。女人在心里暗笑一声,不要脸,偷看别家男人,臊死吧。可女人又瞥了一眼,这是个好信哩,他能回来,吉刚就能回来,吉刚不比他少腿少脚,说不定矿上真忙呢,都当了啥技术员了,能得很,多连个巷都没见过,能懂煤的事?女人觉得不可思议,世上的事怪着哩,说不定吉刚真成哩,只是自个把他小看了,还不让他去哩,说挖煤危险,三片石头夹片肉,一条腿在阳间,一条腿在阴间,还不如去双龙沟,远是远点,可来钱快。女人当然不只是为了钱,她才不那么想呢,如果不是要往山下搬,不是要给公公看病,她才舍不得让吉刚出门哩,就在林区呆着,养几头牛,种几亩地,饿不死就成,跑那么远挣钱,担惊受怕不说,把她放在屋里,搂个冰炕睡觉,多寒心呀。
没良心的,放出去还不回来了,等回来,偏不给他开门,雪地里多冻会,看他还敢。
女人心里乱着,手却不闲,不多时,饭做好了。女人走向孟天林,喂一声,孟天林挣挣身子,想起,却发现腿不听使唤。刚才还能走路的腿,一躺像给躺没了,孟天林感到不妙,双手抱住腿,边摇边喊,我的腿,天呀,我的腿。女人一惊,忙忙地掀掉被子,皮子,看见孟天林两腿直直的,肿的跟檀条似的,女人试着掐了一下,问疼不,孟天林摇头,同时狠狠捶了一捶,居然仍没感觉。女人小心翼翼,帮孟天林褪下狗皮筒子,棉袜跟脚沾在了一起,一股臭气喷出来,熏得女人扭过脖子。女人找把剪刀,先将棉袜剪开,接着哧一声,孟天林的裤腿裂开了,两条红肿的腿露出来,孟天林呀一声,伸手阻拦,女人嗔怪道,不要腿了呀。说完,倒一瓶青稞酒,点燃,淡蓝色的火苗簌簌跳起,女人蘸上酒,使劲搓起来。火苗在她十个手指间跳动,仿佛一只精灵,跳来跳去。
孟天林渐渐有知觉了,满是感激地看着女人,多好的女人呀,想起自己进门时的心境,孟天林有些羞愧。女人却始终低着头,没话,只顾用劲搓。渐渐的,手心里浸了汗,身上也热成一片。女人曾经这样搓过男人的,那是订婚不久,吉刚闻知她爹病了,背一只野兔翻过山去,女人娘家在野猪坡对面,也是林区。那天吉刚迷了路,雪地里耽搁了好几个时辰,大半夜才找到家。爹让哥嫂送到了山下医院,娘跟去侍候,吉刚一进屋,重重地摔倒地上。女人就是用这法子,给他搓,后来,后来还忍不住把吉刚的脚掖在怀里,用胸口给他暖。女人忽地就想起那一幕,禁不住脸红起来,红得厉害,快要红透了。那是多美的一幕呀,从那天起,她就把自个当成了吉刚的人,身子都让他挨了,那可是女儿家的身子呀,咋就让他一双臭脚先占了便宜呢。女人脸红得不成样子了,搓着的手也摇晃起来,到后来,就不是搓了,变得像抚摸。女人有点恍惚,整个人都飘飘缈缈的,目光迷离成一片。
孟天林终于站了起来,女人递上碗,说趁热吃吧。孟天林顿感饥肠辘辘,顾不上客气,端碗大口吞吃。火光下,女人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过他,看着孟天林狼吞虎咽,心里泛上一层难过,歇脚屋守候的这些日子,女人没少见这些出门讨钱的男人,仿佛把几年的饥饿全攒了回来,一见着五谷,啥也不管了。女人叹口气,闭上了眼睛。
孟天林真叫能吃,眨眼一锅饭没了。女人又端上一盆骨头,孟天林有点不好意思,女人拿眼神鼓励他,孟天林讪讪地笑笑,抓起一块,啃了起来。女人倒了半碗酒,说,喝上暖和些。孟天林知道遇上了好人,在这个狂风怒雪的夜晚,孟天林没想到会遇上这么好的女人,他有些感动,捧着碗的手微微发抖。这时候孟天林已坐到了炕上,热腾腾的炕,暖得孟天林想叫唤,孟天林想说句什么,至少表示一下谢意,可嘴拙的说不出来,只是望住女人傻笑。女人让他笑得有些慌乱,无声地勾下头,两只手绞在一起,心怦怦乱跳。女人真是年轻,个头适中,身材更是好看,女人勾头的动作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孟天林看了一眼,心就惶乱得跳起来。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说。孟天林不知道为啥要让女人喝,这个意外中的女人已彻底搞乱了他,他有点神不守舍,更有种手足无措,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掩盖住自己的惶乱,只能一口接一口地喝酒。女人却始终如一地站在炕下望着他,有好几会,女人都把他望成了吉刚,女人的幻觉瞬间打开,身子不由地发颤,这颤从心底某个地方升起,涟漪一样漫开,迅疾包围了整个身子,女人有一种倒下去的危险。可女人坚定地摇摇头,把自己拉回现实,女人不时地告诫自己,他不是吉刚,吉刚还没回来,吉刚很快要回来。
女人再次往火里添些柴,一串火苗跳出来,好像烫着了手,女人轻叫一声,旋即捂住了嘴,女人怕孟天林笑话,孟天林哪能笑话呀,那一声轻叫软软地捉住了他,他放下酒碗,差点跳下炕抓住女人的手,见女人用嘴对着烫伤的地方,孟天林吸了一口气,算是平定了自己。
屋子里有些静,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那么静着,听柴禾在火里剥剥地响,听风在外面凶凶地吼。女人本是很想问些什么的,比如路上碰到过人没,比如山下雪大不,或者索性直接了当问,认识一个叫吉刚的么,要是认识,那可就话多了,到天亮也说不完。女人更期望他先问,问啥都行,只是别这么哑着,哑着难受呀。
你也喝一口吧。孟天林又说。说着掏出酒瓶子,要给女人倒。女人忙忙地接过,说我自个来,便真的给自己倒了半碗。女人有喝酒的习惯,林区的女人都有。太多没男人的夜晚,林区女人会拿酒暖身子,壮胆,喝醉了反倒睡得痛快些,很多烦心事让酒一冲便没了。
女人喝了两口,让酒呛了一下,发出一连串的咳。炕上的孟天林不安地说,慢些喝,别呛坏了。女人止住咳,直起腰,再望孟天林时,眼里就多出一层泪花,女人心里原是有苦的。
半碗酒很快没了,女人还要倒,让孟天林拦住了。天不早了,我该上路了。孟天林说。女人没说话,屋子里气氛怪怪的,女人身上的清香浮在半空里,不掉下来,也不飘走,嗅一口就让人心乱。是个好人哩。孟天林再三提醒自己。说不定男人也在外头,孟天林又想。我要上路了,孟天林像是在试探,声音轻得连自己听了都心虚。
这大的雪,天亮再走吧。女人终于说。女人从胡蔴秸上拾起羊皮,还有被子,像是要给孟天林铺炕,孟天林有丝紧张,又像是窃喜,他跳下炕,帮女人收拾弄乱的屋子。女人扭过头,说将就一宿吧,过路的人都这么将就的。
女人后半句话让孟天林琢磨半天,他弄不明白女人为啥要加上这半句,是在自己掩饰么?还是提醒孟天林,说不定还有过路人要来?孟天林决计不去想了,坦率说,他对女人没别的想法,能有啥想法哩,这么好个女人,再有想法还能叫人么。这么一想孟天林便大方许多,不再别扭了,脱下羊皮袄,叠成枕头,往炕沿一放,就要躺下去。倒下的一瞬,忽然又记起什么,扫一眼女人,见她正专心忙着,便快快地取下裆里鼓鼓襄襄的小包,裹进羊皮袄,还不放心,又拿腰带扎了两道子,打个死扣,确信牢靠了,才稳稳当当地枕上。
一躺到炕上,孟天林脑子里便跳出山妹,说来也怪,这女人跟山妹还真有点像,腰身,脸盘,就连做出的饭,味道也是一样的,怪不得一口气吃个底朝天哩。孟天林暗自笑了笑,觉得世上的事真是日怪,想山妹,半道上还真就遇个山妹。只是这事儿,说啥也不能叫山妹知道,就说守夜的还是德胜老汉。
孟天林听见一声门轴响,知是女人出去了,一股冷风嗖地刮进来,孟天林下意识地缩缩头,用被子裹紧脖子。女人真是出去了,女人站在泥巴屋前,冲铁鸡岭的方向望。女人终究知道,炕上的男人不是吉刚,她的吉刚还在路上,不会让雪埋了吧,女人把自个吓了一跳,冷风灌进脖子,女人打个激灵,朝雪地啐了一口,为刚才那个不吉利的念头。女人确信吉刚是不会出事的,他都成技术员了,还怕对付不了雪,可他怎么就还没影儿呢?
女人最终在雪地上洒了一泡热腾腾的尿,一股酒气腾起来,熏得女人想呕,女人赶忙提好裤子,快快返了回来。没戏了,等明天吧。女人这样跟自己说。阀好门,用杠子顶牢,女人在地下站了会,摸索着上了炕。炕上飘着一股酒味,还有男人浓烈的汗味儿,女人一触到这味儿,立马又变得恍惚了。
女人睡不着,她相信孟天林是睡着了,赶了那么远的夜路,不累才怪。屋子里不时响起鼾声,重重砸在女人心上。女人有点怪孟天林,咋就多连一句话也不说哩,话就那么值钱?女人是最怕夜晚的,尤其风雪夜,女人常常是抱着身子,蹲炕头,望着炉火,一边听风雪的吼叫声,一边想着远方的吉刚。有时想累了,和衣倒在炕上,却越发睡不着,孤独像风雪一样无边无际漫来,钻进女人的每个毛孔,那是比风雪更厉害的东西,能让女人的每个毛孔发出尖锐的疼痛。
而此时,疼痛又在女人身上漫开,女人甚至能听到清晰的声音,很尖利,像钢针钻在骨头上,又很沉闷,狂风卷过林子样,吼吼地响。女人双手捂住耳朵,想拚命把声音赶出去,很多个夜晚,她都这样成功地驱赶了它们,可今夜有点特别,女人捂住耳朵的手很快掉下来,一捂住耳朵,反把身边的声音捂没了,女人此时多么想留住这声音,哪怕是她最不爱听的鼾声。
女人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兴许是酒精的作用,女人只觉身子一飘一飘的,头里一晃,便到了梦中。
柴火慢慢弱下去,偶尔一两串火苗腾起,流星一般划过沉闷的夜晚。
鸡叫时分,女人一个闪身惊了起来。女人梦见吉刚出事了,吉刚正在雪岭上奔走,吉刚的步子多快呀,快得风都追不上,可突然一场雪崩,天塌地陷般的雪崩,硬是把她的吉刚活活埋了。女人惊叫一声睁开眼,惊慌中望见炕上的男人,女人不顾一切扑过去,紧紧抱住了男人。
孟天林压根就没睡,女人的气息一直困扰着他,酒精在体内燃烧,呼呼地,孟天林快要飘起来了,孟天林强迫着自己,他故意发出鼾声,他觉得鼾声能让屋子安全些。可女人的呼吸越发浓起来,辗转反侧的声音能让世界塌陷,关于山妹和女人的种种联想加重着夜的不安,孟天林觉得自己掉进了一个陷井,思想和灵魂都被颠覆了,世界马上会变得混乱无序,唯有汹汹波涛般涌来的女人气息成了唯一的真实。
孟天林知道自己不能救自己了,他已落入了雪崩,埋葬他的将是这白雪一般圣洁美丽的女人。
孟天林抓住了女人。女人抖动着,震颤着,女人像被野兽追赶,走投无路地投向他,女人的双手急促而有力,抓住稻草般抓住他。孟天林不能犹豫了,其实他哪顾得上犹豫,饥渴的身子像一张早已拉紧的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孟天林揽住女人的同时也把自己交了出去。
两股汹涌的气息没头没脑地交汇在一起,女人一接触到真实的气息,就由不得自己地软下去,只有锋利的牙齿咬住男人的肩胛,这一咬让她更猛地迷失了自己。女人被恶梦一路追赶着,直到男人火烫的身子坚实地压住她,直到一道急流以不可抵挡的气势洞穿她的身体,女人才像雪莲一般灿然盛开。女人宁愿把自己沉醉在梦里,所以在一场酣畅淋漓的搏杀后,女人梦呓般发出一声呼救——吉刚呀!
孟天林遭雷击般轰然倒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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