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关(小说)
——《解救》续篇
少年狂我
人这一辈子,怎么有那么多横在面前的关口呢?我怎么就没有走过多少平坦的路?是不是老天爷对我有些不公平哦?
——侯龙
一.安家
侯龙是土地改革以后才回到家乡的。
他本来可以不回家,他这种情况在解放军里是可以被安置的。但是,在集训期间他读懂了共[chan*]党的政策。他是共[chan*]党的俘虏,不是投降部队的一员,更不是起义部队的一员。因此他们的待遇就应该比起义部队低了两个等级,继续留在解放军里,会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吗?按照老百姓对国民党的仇恨程度,象他这种军官,没有被判刑,坐牢甚至枪毙,就实属万幸了。还多亏了当年那些弟兄,在解放军调查他的情况时,如实地反映情况,说他们的副官没有杀过人,没有干过坏事;并且为人谦和,很体谅下属的弟兄们。基于这些,在解放军首长征求他的意见的时候,他毅然选择了回乡。
对于军旅生活,侯龙早已有些厌倦,从十几岁离开家乡,参军到了部队,到现在已近二十年,凭着念了几年私塾的文化底子,混到了一六八师副官的职位;现在如果留在部队,解放军能再给你这个副官当吗?万万不可能。还不如回到家乡,一家人团聚,再干点自己喜欢干的事情养家糊口,然后重新作人吧。
谁知一回到家,才发觉物是人非,一切远不像想象的那么如意,一道道生活的关口无形地横在侯龙的面前。
儿时生活的那座豪华的侯宅,现在已经是三易其主。当年父亲在赌场上一夜之间将它输给了一个当地的大地主,土改时因为主人是恶霸大地主被政府镇压(即枪毙),房产没收,分给了六户无田无地的贫农。当年的侯宅侯龙是回不去了。
本来一家人是来找母亲的,却听街坊们说起,当年威名远播的母亲也因为家道衰落,被迫在街上租房,做点小生意度日。这还不算,落魄的侯老爷不久就因病去世,一年后,侯太太不得已改嫁他人。当侯龙带着妻子和三个儿女回到家乡,没想到真的没有了立足之地。
面对此情此景,侯龙的妻子不禁放声大哭起来,一下子惹得三个孩子也抱着妈妈大哭。哭声立即引来小镇上无数看热闹的人们。哭声大合唱更让侯龙慌了手脚,他一面安慰妻子,一面哄孩子。
大女儿首先停止了啼哭,她毕竟大一些,懂事一些。她知道爸爸妈妈心里难受,她哄住了两个弟弟。
侯龙的妻子张玉倩本是江油县一大户人家的女儿,从小读书识字,长大了知书达理,女工针织也无所不精,嫁给侯龙以后,也还算是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哪曾见过这无家可归的架势?大家小姐突然间成了流浪儿,怎能叫人不伤心?
哭过之后才发现一家子还站在这门头镇的大街上,引得无数街上人的围观和纷纷议论。张玉倩一下子羞红了脸。她抱起小儿子,拉着大女儿,对侯龙说:“走,我们找旅店去!”
不知哪个好事的街坊飞跑去把侯龙回来了的消息告诉了他的母亲。当年的侯太太现在的家离场镇不远,听到消息的母亲顾不上惊讶,她立刻迈着一双小脚急急赶来,双手分开围观的众人,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媳妇,坚毅地说了声:“走,家去!”
在侯龙的映象里,母亲是从来不让人看笑话的,即使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由于时局的原因,母子间好几年没有通过音信。互相讲起经历,想不到双方都发生了那么巨大的变化,母子间忍不住抱头痛哭。
母亲现在的家虽然还算过得去,但决不宽裕。三间茅草屋里住着老夫妇和一儿一女两个孩子,祖上留下来的一亩六分薄田已经加入到合作社,微薄的收入勉强能够养活一家人,但要想安顿下拖家带口的侯龙是绝对不可能的。
“别急,找政府去!”母亲总是在关键的时候把着关。
门头镇刘镇长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他仔细看了解放军某部签发的侯龙的《投诚人员回乡证明书》,又了解了一下大体情况。侯家解放前曾是大户,刘镇长是有所耳闻的。他问侯龙:“你有什么打算?”
侯龙说:“我回到家来,现在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只有依靠政府。请刘镇长给我们指一条生路。”
刘镇长考虑了一阵说:“你母亲原来租过的中街那间店子,现在还闲置着。我去给那家人说说,叫他们租给你,暂时住下来。他家在乡下还有房子,你以后有钱了可以把它买下来。象你这种当兵转业回来的我们镇还有好几个,和你不同的是他们都在乡下,家里还有亲人,并且回来赶上了土改,分了田地。你现在已无田地可分,不能下乡。镇上有个搬运队,是个苦力活,你到那里去报到吧。那里是干得多收入就多,力气大就可以养活一家人了。”
侯龙拿了刘镇长的介绍信,千恩万谢地走出了镇政府。
果然租到了房,一家人安顿了下来。
夫妻俩找到母亲商量,还是利用租到的铺面,把小面馆开起来,赚到的利润也可以补贴家用。母亲非常支持他们的想法,并且亲自去找了刘镇长。刘镇长爽快地给他们批了粮食的供应指标。
侯龙到搬运队上班了。
那时门头镇到县城的二十五公里公路刚刚修通,却没有多少车辆通行。门头镇人所需要的布匹,盐巴,煤油以及日用百货等都是通过人力从县城挑回来;而镇上上交国家的粮食以及其他农副产品也通过人力挑去县城。挑夫们每天都要在这两地间走一个来回。侯龙就成了这样一个挑夫。
光是走这一百来里路,都够人起早贪黑的,何况还要挑上一百来斤的货物,这对侯龙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看见那些比自己年龄大得多的老挑夫们挑起一百七八十斤的货物悠悠上路,侯龙想,我比不了他们,刚开始我就挑一百斤吧。可就这一百斤,让侯龙吃尽了苦头。
一副扛枪的肩膀,现在扛起了扁担,还真不是那么回事。肩上的担子越来越沉,脚下的步子越走越慢,前面的路越来越看不见尽头。汗水洒了又洒,牙齿咬了又咬,担子颠了又颠。多少次想扔下担子停下脚步,多少次想使出军人的硬性,但,他没有。侯龙的脑子始终是清醒的,他不能扔下这扁担,他已经不是军人了,他得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他得为家里的妻子儿女负责,他得重新做人,看来要重新做人是要经过艰苦磨练的。终于,他坚持着把这担货物挑到了目的地。
肩肿了,腰酸了,腿痛了,脚底磨破了。夜已深了,侯龙才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了家,一躺下就一连睡了三天。
为了生计,为了这个刚刚安顿下来的新的家,第四天,侯龙起来了。他又拿起了扁担和杵棍,走上了那条艰难的生活道路,这天他挑了八十斤。
侯龙没有别的选择,他不会干别的。他知道,每天只要来回挑上一百斤,就可以得到一元钱,一个月就有三十块的收入。这比那些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工资还高呢,刘镇长就亲口说他每月只有二十多块钱呢。凭这,他是足可以养家糊口了。
妻子的面馆在母亲的帮助下也很快开张了,由于有母亲前些年在这里打下的基础,用解放军发给的基本生活费作本钱,小面馆的生意还真不错。两个大的孩子也进入了小学读书。
二.下放
日子本来就这么平平静静地过着,可是老天偏偏要给人找麻烦。
那胡夸海吹,一心要超英赶美的大跃进的浮夸风刚刚刮过,当人们从吹到天上的半空中掉到地下,还没等醒过神来,大自然就开始对人们进行了惩罚。由于营养不良,人群中流行起了黄肿病;由于仓库空虚,路上开始出现了饿殍;由于管理不力,各种灾害严重,粮食大量减产。中国步入了人类生存的恶性循环的轨道,历史上把这个时期叫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一九五九年的冬天,刘镇长到县上去开了几天会,给人们带回了让人惶惶不安的消息:工商户要下放到农村去了。
侯龙去找刘镇长打听消息,刘镇长叫住了他。
“我正好要去找你,你倒来了。听到消息了?”
“听说了,是真的吗?”
刘镇长叫侯龙坐下,慢慢地说:“是真的,文件已经下发到县上。由于国家无力养活那么多的城镇人口,于是决定除国家正式工作人员和部分在城镇有固定产业的工商户外,其余的全部无条件下放到农村。你家可能要首当其冲了。”
侯龙仿佛被当头淋了一瓢冷水,他急急地辩解:“可是我们没有要国家养活啊,我们是自食其力啊;再说我不是还在搬运队上班吗?”
刘镇长摇摇头说:“按规定,你是一定要下放的。因为你在门头镇没有固定产业,你的小面馆也再没有粮食供应给你了;还有搬运队的挑夫不算是国家正式职工,也是要很大幅度裁员的,可能只能留下一些老工人。你看,所有的条件你一个都不占哪,我就是想留都把你留不住哇。”
侯龙的眼前似乎出现了又一道过不去的关口。
“鉴于其他下放对象都有亲友或本家投靠,你不好办,所以我想提前通知你,好让你有个准备。”刘镇长停了停,“根据我们镇的条件看,苏家沟村的田地比较好,相比之下,又地多人稀,要想吃饱饭要容易一些。再就是侯家桥村,那是你的老家,熟人要多一些,也许到时候有个照应。你自己好好选择吧。”
虽然侯龙心里很沉重,但他还是很感谢刘镇长对自己特别的关照。
从刘镇长那里出来,侯龙开始考虑自己一家的去向。当了半辈子兵,好不容易回乡当了搬运工人,生活刚刚适应,又要去当农民了,谁知道又将经历什么样的日子啊。
这天是逢场天,门头镇几家茶馆里的生意都特别红火。小镇上得到消息的工商户们纷纷互相打听,看自己有没有留在镇上的可能,有的人开始找关系,托人讲情;那些早知道会下放的人则开始想办法落实接收的村队。一时间各家茶馆都爆满了。阿
侯龙找了三家茶馆,才找到曾经给自己当过勤务兵的苏易兵。苏易兵是苏家沟村人,侯龙想了解一些苏家沟村的情况。
苏易兵把侯龙让到上座坐下,叫茶房端来大碗茶,双手送到侯龙面前,这才说道:“侯长官,你不说我也知道你的来意。是为了下放的事是吧?今天满街都在议论这件事呢。”
“还叫我侯长官?这是哪辈子的事了?叫我侯哥就行了。”
“可是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些年你对我的好。”是啊,当年侯副官是在视察伤兵时发现苏易兵的,一交谈起来,知道苏易兵是同乡苏家沟人,于是就特别关照,伤好后就直接把他调到了自己身边。
“别说那些没用的了。刘镇长说你们苏家沟村条件还可以,你看我到你们那里来落户怎么样?”
“好哇!你没看我们村年年都是镇上的先进村吗?你来,我虽然做不了主,但是我们村的党支部书记是我本家的一个侄儿,我们关系很好。我去说了他一定会同意接收你的,一点问题都没有。”
听了苏易兵的话,侯龙心里似乎有了一点谱。
“不行!不能到苏家沟去!”这时从旁边桌子上站起一个人,对侯龙大喊起来。
侯龙扭头一看,喊话的人原来是侯家的一个叔伯兄长侯成忠。刚才进来时侯龙一心想找到苏易兵,所以没注意到这位兄长,没想到他们的谈话全被邻桌的这位忠哥听了去。侯龙连忙向忠哥道歉。
忠哥快人快语,说:“道歉就不必了。到中午了肚子饿了,走,到你家面馆吃面去!”侯龙说声:“好!”就带着忠哥和苏易兵一起离开了茶馆。
侯成忠语重心长地对侯龙说:“老弟呀,你可要想好了。你为什么要到苏家沟去呢?你有家呀,你的家在侯家桥村,你们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现在虽然家道衰落了,你也还应该想到落叶归根哪。再说了,你和苏家沟非亲非故,举目无亲,你到了那里连个照应你的人都没有。虽然有苏易兵老弟在那里,但是毕竟他们都姓苏啊。共[chan*]党的运动又多,再碰上象整风反右,大鸣大放,三反五反那样的运动,就算苏家沟的人不故意整你,可你是屁股上有粑粑的人,那时候谁能来保得住你呀?你可千万要想好哇!”
这时候,苏易兵也说:“是啊,想想忠哥说得是很有道理的呀。侯长官。。。。。。哦,侯哥,你是得好好想想。”
侯龙又去找母亲商量,母亲也豪不犹豫地支持他们回侯家桥。
忠哥那时是村上的贫协主任。当侯龙一家按政策回到侯家桥村时,他找到各队队长,给侯龙一家安排住处。好几个队长说他们队无法安置。五队队长说,要落实到我们队的话,就只有让他们去住生产队的牛棚,反正队里现在已经把牛下放到户喂养了。忠哥一听就说:“不行!那牛棚又破又烂,又窄又小,他们一大家人怎么能住?”六队队长说:“那就住我们侯家祠堂那堂屋吧,那是我们队收割季节堆放粮食的地方。这大冬天的,没有粮食可堆,就让他们住那里吧。”忠哥又问了其他队的情况,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于是就拍板了。
镇上的房子,本来已经是买归自己了,但现在下了乡,看来是难以回去了。就有留在镇上的人家催着要买。生活一天比一天紧张,一家人的饥饿状况在一天天加深,为了救一家人的命,不得已,侯龙以极低的价格将房子卖了出去。但在当时,那点卖房子的钱想要救一家人的命,实在是杯水车薪。
回到门头镇以后,侯龙又生下了一儿一女。大点的孩子在饥饿面前还能够忍耐一点,两个小的饿得哇哇直叫,做父母的听着心如刀绞。幸好外乡有两对没有生育儿女的夫妇通过熟人的关系问到了他们,侯龙夫妇一咬牙,便把两个小的送给了人家。
三.饥荒
侯龙夫妇从没做过农活,所有的农活是一窍不通。拿乡亲们笑他们的话说,扛锄头就像扛枪一样,使用锄头就像打枪一样。怎么办?不会做仍然得每天扛着锄头下地,不然一家人就在生产队的伙食团里舀不到一瓢稀饭汤汤。
那些薅草锄地的农活好像是一看就会,其实不然。看着人家挥着锄头自如地在禾苗间穿行,锄下来的全是草;而他们一锄头下去,草没有倒下,倒下的却是禾苗。幸好这时候没有人说他们是故意搞破坏。乡亲们一开始笑他们,教他们,后来一看他们确实不行,就知道真正是遇上两个活宝了。侯龙还慢慢好一点了,那张玉倩急得眼泪都掉下来了,越注意越不自觉地一锄又一锄往禾苗上招呼。
不知道是哪个年轻人说了声:“张婶,你给我们唱个歌吧!”在赶集时到了小面馆,很多人都听过张玉倩的歌声,都知道她会唱。
“那好吧。”张婶抹了抹眼泪,定了定神,开口就唱。满地的人忽然凝了神,像被施了定身法,呆呆地听着。
唱了两首歌以后,张婶说:“再给你们唱段川剧吧!”金嗓子一亮开,满地沸腾了,一片叫好声,一片鼓掌声,就像在戏园子里捧名角一般。
“张婶唱得比收音机里的还好听呢。”
“干脆,张婶,以后出工你锄头都不用带了,只带个小板凳,坐着给我们唱歌,唱戏。你的那点活儿,我们稍稍用点力就赶出来了。”
张婶看大家喜欢她的歌声,也高兴了。她问大家:“你们也听过收音机?”
一个小伙子说:“都听过。当场天听到街上哪家放收音机,都涌去听,比看电影时挤的人还多呢。”
“那我再给你们讲个故事好不好?”张婶说。人们这才看出,她好像天生就是一块搞文艺工作的料,只是生不逢时。
“好哇好哇!”
“这讲故事嘛,还是让他来吧。”张婶指指侯龙,卖起了关子。侯龙也不推辞,张口就给大家讲了一个精彩的故事。
侯龙从小和书打交道,天上地下,古今中外,水浒红楼,三国西游,三言二拍,今古奇观,再加上自己几十年的亲身经历,简直就是满肚子故事,一掏就往外冒故事。
这一天,这个作业小组的人们特别兴奋,他们似乎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疲劳,活儿也干得比以往多。每个人的心里都好像得到了一种东西,一种以前从来没有人给的无形的礼物。
从此,乡亲们不再把侯龙夫妇当活宝,人人都喜欢和他们一起劳动。生产队排工的时候,组长们都希望把他们夫妇排进自己的组里。
但是,饥饿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六一年的春荒,夏荒,幸亏侯龙手里还有一点卖房子的钱和开小面馆时的积蓄,总算过了一关。六二年就不行了,就纯属一穷二白了。那时候,偷盗成风,可以说人人都是贼。可是侯龙夫妇不偷,也不允许孩子们去偷,看见别人往家里偷东西,他们往往把脸偏向一边,装着没看见。
那时候,凡是能吃的都吃了,凡是能填饱肚子的都千方百计地往嘴里塞。山上的野草,树皮,河里的水草,水菜,凡是能吃的都搞光了。那时候的干部们就专门组织了一批人去找这些吃的,叫做“寻找代食品”。于是,山成了光秃秃的山,草木不生;水成了清凌凌的水,一览无余。更有甚者,有人发现了一种白色泥土可以吃,人们把它叫做“观音土”。这种土也不是随处可见,每发现一处,四面八方的人都一齐赶来了,直到把这里的“观音土”挖光,挖到再没有可吃的泥土为止。这种土没有任何营养,也不消化,吃多了,排泄不出来,就停在肚子里,不少人因此而送掉了性命。
于是,人们把目光瞄向了没有成熟的禾苗。胡豆还没开花,就偷胡豆苗,这种猪都不喜欢吃的东西也被偷回去煮了,炒了填肚子;小麦还没成熟,只要长仁了,就偷回去用洗衣板搓,然后去了壳,炒着吃;谷子刚刚见黄,就被偷回去用锅焙干,用磨子磨成粉,怎么吃都行;甚至刚殡到地里的苕母子,刚点到地里的胡豆种子,也被偷偷掏出来吃掉了。。。。。。
生产队,大队的干部们对这种屡禁不止的偷盗现象毫无办法,或者说是睁只眼闭只眼。虽然组织了干部,民兵巡逻守护,但仍然无济于事。干部们也明白,谁家都有难处,饥寒起盗心哪。
侯龙家的三个孩子都没有读书了,他们交不起学费。三个孩子的成绩都是在各自的班上最好的,老师觉得这样的孩子不读书太可惜,就亲自到家里来作家访。老师得到的回答是一句话:想送他们去读书,可是交不起学费。老师想减免他们的学费,可一是被减免学生的名额太少,二是被减免学生必须是贫下中农子弟,他们不符合条件。老师只能摇摇头,遗憾地离开。
在那个小春粮食快要成熟的季节里,一家人三天没有煮一顿饭了,就在家里干饿着,等生产队分粮食的消息。大女儿侯小丽再也忍不住了,她走到父母面前,哀求说:“爹,妈,你们就让我和弟弟出去偷一回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饿死的。你们不知道二弟小虎每天都藏在地沟里,偷偷地剥胡豆,豌豆,一把一把地生吃,再这样下去,他会吃坏的。你没见五婶家的小女儿就是因为吃了生的胡豆,就得了胡豆黄病死掉了吗?让他们吃点熟的,救救他们。你们出去看看,除了我们家,谁家没有偷啊!”
女儿的一番话说得母亲泪如泉涌,父亲心里的那道永不偷盗的防线也再守不住了,他无力地向几个孩子挥挥手,意思是:你们去吧!
三个孩子见父母同意了,高兴地背起小背篼,趁着夜色出门了。姐姐向两个弟弟吩咐:“我们剔角角(豆荚),不扯苗苗,这样要装得多一些。”弟弟们点头听令。
姐弟三人刚刚进入半山腰的一块豌豆地,就见一道手电筒的光射了过来。三个孩子赶快卧倒,一动也不敢动。
那拿手电筒的人是生产队长三敏叔,他是带着民兵出来巡逻的。只听他一面大声地和其他地方的民兵们联系,一面说这里没有发现情况。
姐姐很奇怪,三敏叔刚才明明已经发现了他们,为什么说没有情况呢?二弟却一翻身从地里爬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开始剔豆角。哥哥小强一把拉住他,轻声说:“小虎别忙,三敏叔还没走。”小虎着急地说:“别等了,三敏叔不会抓我们的。”果然,三敏叔似乎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站在那里指挥那些巡逻的民兵,还故意把手电筒又向孩子们晃了晃。
小丽和小强也一下子明白过来,原来三敏叔是在给我们站岗啦。他们也就开始放心地剔豆角。
四.庇护
“多少人生的关口都过过来了,但是这一回,恐怕就再也过不去,难逃一劫了。”侯龙想。
他被关进了“一打三反”学习班。
六十多岁了,这一辈子他只关过别人,还从来没有被别人关过。就是当年被共[chan*]党俘虏,也享受的是“解放军优待俘虏”的政策。这次关进来,看那架势就不会让人好受。虽然不是正规的监狱,却比正规的监狱更加阴森可怕。
进来的前一天晚上,队长侯三敏和大队贫协主任侯成忠都悄悄到他家里来了,摆谈中向侯龙透露了一些消息。
他们说这次又是全国性的大运动,起因是毛主[xi]发布了最高指示。毛主[xi]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毛主[xi]说:“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毛主[xi]说:“反革命不多了,但还有反革命。”于是中央就发了三个文件,是打击反革命破坏活动,反对铺张浪费,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合起来就是“一打三反”。他们说县上组织了工作团到区,区上组织了工作队到公社(乡镇),公社组织了工作组到大队(村),文件已经传达到生产队一级干部,已经组织上报了具体打击对象。看起来声势浩大,好像不把坏人一网打尽誓不罢休。
忠哥说:“你老弟这回恐怕要吃些苦头了。在上报打击对象时,我们说我们大队没有,可是工作队那朱队长说,怎么没有,你们六队阿那个侯龙,不就是漏网的反革命吗?说得我们都吃了一大惊。”
三敏说:“这回从各单位抽调出来的干部多,好些屁水平没有的人也抽来当这样队长,那样组长。到我们大队来那个工作组长苟二娃,解放前就是这一方恶霸陈绍基家的打手,狗腿子。解放的时候,他表现得特别积极,又是检举揭发,又是带头查封陈家财产。后来陈绍基被枪毙,又是他带头前去捆绑。后来当了个供销社的职员,就更加耀武扬威了起来。这回竟然人模狗样地抽调来当了我们大队的工作组长。龙哥,这个人你一定要小心,他是知道你的底细的。”
侯龙还有些心存侥幸,说:“这些年那么多运动,啥子整风反右,大鸣大放,大四清,小四清,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等等,不是都没牵连到我头上吗?”
三敏着急地说:“龙哥,你就千万别这样想了。那些运动我们当干部的根本没把你的名字列上去,这次人家好像专门冲着你来的。”
忠哥说:“老弟呀,从你回来这十几年来,哪个不知道你为人正直,待人和善;前些年在街上开小面馆,村里谁没受过你们的恩惠?我家老二生了场大病,在街上看病住在你们家里,多亏他张婶悉心照料才好得那么快,至今一提起,老二还说是他张婶的面条救了他一条命。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村里的孩子们学文明,学礼貌,都是跟你家的几个孩子学的,这一点你们都还不知道吧?你那几个孩子不打架,不骂人,对人有礼貌,再饿再冷都不偷东西,我们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活了大半辈子,还没看见有哪个坏人教出这样的好孩子来。你们是好人哪。我们全村人实际上都在有意无意,明里暗里保护你们哪。这一回我们也一定尽我们的最大力量保护你,你老弟就放心吧!”
侯龙这才明白了势态的严重性,听着两位的话语,怎么就觉着有一股生离死别的味道。侯龙感谢两位兄弟把这么重要的消息告诉自己。有些酸楚地送走了他们。
果然,第二天,侯龙就被几个基干民兵带走了。全家人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
邻县,邻区乡不断传来令家里人心惊胆战的消息:某犯有前科的小偷在群众大会上被当场打死了;某解放前吃鸡肉剐皮的地主老太婆在群众大会上被当场打死了;某土改时被镇压的恶霸地主的儿子,因民愤极大在群众大会上被打死了;某贫农的儿子因写反动标语“打倒毛主[xi],解放刘少奇;打倒共[chan*]党,不喝稀汤汤”成了现行反革命,在群众大会上被打死了。。。。。。
已经出嫁的大女侯小丽回来了,她找到给父亲送棉被的借口去看父亲。看押的民兵征得苟二娃的同意,这才放进了她。女儿一看到爹那清瘦的脸,一下子放声大哭起来。侯龙苦笑着说:“还没过堂呢,哭啥?”小丽哭得更厉害了。一旁看押的民兵把小丽拉到无人处,轻声说:“你们就放心吧姑,我们不会让龙爷吃苦的。”小丽这才止住了哭。她看到,和父亲关在一起的,还有本村几个偷过东西的和几个做过小生意的人。
关了一个多月,估计是每个人的材料都收集得差不多了,苟二娃就开始逐一审问,当然首先是侯龙了。
“你的姓名?”
“侯龙。”
“成分?”
“我没有成分。”想了半天侯龙也不知道自己是啥成分,当兵的时候是军人;转业回来以后在搬运队上班,可以算工人;下放以后就是农民了,可是农民不是成分。
“你当过国民党的兵,那你就是反革命。”
“反革命是啥子成分?解放军都没有把我定成反革命,你凭啥子说我是反革命?”
“你这个埋藏得很深的历史反革命,还想跟老子狡辩是不是?”苟二娃一下子恼羞成怒了,他想不到侯龙还敢跟他顶嘴。他突然露出了凶相,恶狠狠地走上前来,重重地扇了侯龙几个耳光,他想给侯龙一个下马威。
民兵们想不到他会对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下手,一时都惊呆了。
“赶快交代你的现行反革命罪行!”苟二娃咆哮起来。
“你说我是历史反革命,我又哪来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呢?我没有罪,”
苟二娃见侯龙仍在抵赖,他气坏了。顺手拿起一根捆人用的牛鼻绳,对折过来,将一头挽上一个结,很快做成了一个打人用的趁手的刑具,一个比皮鞭还厉害的刑具。
“这老东西,还在跟我顶牛。看来不打是不知道厉害的,不打是不肯招供的。”说着手握刑具向侯龙抡了过来。要是年轻一点,侯龙也许不会吭声,现在不行,毕竟六十多岁了,没过多久,他就呻吟着倒在了地下。
民兵们没想到苟二娃这样凶残,他们一起上前为侯龙求情:“苟组长不要再打了,他那么大年纪,又有病,再打恐怕就受不住了。”
苟二娃朝民兵们吼:“你们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他是国民党的军官,是我们的敌人,我们就是要对他们进行无产阶级专政。你们都轮流上,给我狠狠地打!”
民兵们谁都没有动。
苟二娃正要发火,贫协主任侯成忠走了进来。他拍拍苟二娃的肩说:“苟组长,我看他这个案子就先放一下,因为他的过去事实已经很清楚,材料也齐,证据是充分的。而现在再怎样打,他也交代不出什么现行问题,并且我们一点都没掌握他的现行证据。不如再调查一段时间再说。你看呢?”
苟二娃眼见得民兵们情绪不高,斗争性不强。这样下去,自己一个人,累死都不行。现在有了一个台阶下,就顺势说:“好吧,就先审那几个盗窃犯吧。”
最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侯龙进入学习班一个多月后,镇上宣布了召开群众大会的日期。就好像听到了死刑判决,侯龙的家人在无计可施中准备好了一付担架,两个儿子准备抬回父亲的尸体。
那天,全镇的人都集中到了镇上最宽敞的地方:猪市坝。大会由工作队队长主持,打击对象们被捆着押到主[xi]台前。各大队工作组组长轮流上台宣读人犯们的罪状。完毕后工作队长宣布,以大队为单位分别对人犯进行批斗。工作队暗中向各大队民兵连长下达了专政的指标及名单,侯家桥村首当其冲的就是侯龙。
苟二娃带头手拿他发明的牛鼻绳刑具,劈头盖脑地对几个人犯进行轮番抽打。正当他累得气喘吁吁的时候,有人来通知他,工作队成员马上集中到镇政府研究工作。苟二娃将刑具交给民兵连长,匆匆往镇政府去了。
当天下午,侯家桥村民兵连长向工作队报告:侯龙,血肉模糊,奄奄一息,被两个儿子用担架抬回家中,估计活不了多久。其余,属专政对象的另一名小偷被当场打死。
最后的几句话:
当天,苟二娃离开后,没有人再对侯龙下毒手。侯龙被两个儿子抬回家后安然无恙。那以后,工作队离开了门头镇,完成了他们的使命。
侯龙对弟兄们最爱说的话就是,想不到我这次能够逃过一劫。但愿下一次要过的关口就是阴曹地府了。
诚如侯龙所言,后来的日子再没有太大的关口。侯龙活到八十六岁,因病去世。
2012/11/23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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