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汉尊酒店来了一群客人,大概有五六桌人,老年,中年,小孩几乎是均匀的混和。
他们喜气洋洋的,像珠子一样迅速地落座,奶粉色的水晶灯,菊黄色的缀花落地大窗幔,把这群人映照得金碧辉煌。
中间位置的一张桌子上站起来一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叫陈辉,他是一个小镇上银行里的行长,是胡树珍老人的大儿子。他举着酒杯对着自己对面一位老太太说:“妈,今天是您的70大寿,祝你生日快乐。”也不等老太太接话,然后环顾一周,叫一声“干”,一仰脖子把酒干了。大家轰然一笑,开始酣畅地享受3000元一桌的大餐。
母子之间的感情向来是用语言表达不出来的,一变成语言就感觉僵直虚空,老人淡淡的笑笑,默默吃菜。
陈辉坐下去,用脚在下面轻轻碰了下旁边的老婆,他身边一个高挑,痴肥,珠光宝气的中农女子站起来说:“妈,我也祝你生日快乐,身体健康,每天都快快乐乐。”
“哦,说的好啊!”大家起哄。
女子一说完,马上得意地坐下去,夹了一块肉在嘴里咬,油汁在血红色的嘴角边涨退,显得异常的亮。
慈祥的树珍老人说:“算了吧,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吃饭吧,大家高兴就行了。”
正说到这,她在电力局当主任的二儿子从另一桌端了酒杯过来,站在母亲身边说:“妈,今年你过生日,我给你1000元,以后每年增加500元,你想要我的钱,你就要加油,把身体弄好,多活那几年。”说到钱数的时候,有意无意地扫了大哥一眼。
陈辉会意地站起来,接过话头说:“好,我给2000元,以后也年年增。”还没坐下去,旁边的老婆已经鄙夷地咦了他一眼,他不好马上坐下去,便对着另一桌喊道:“三妹,不过来和妈说句话。”
那边没有答应,也没有否定,也没有行为。
“三妹,三妹,怎么不过来……?”陈辉提高了声音。
那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三妹,三妹……”声音越来越大。大有不得目的不罢休之势。
陈辉口中的三妹是胡树珍老人的老三,和丈夫开了乐山最大的生猪屠宰场,年收入几百万。作为生意人的三妹在家庭谈话里总是采取沉默和回避,似乎不愿参与家里的谈话,包括母亲,现在要她在几桌人面前说个什么,那几乎是要她的命。
大家一下子全都注视着三妹,三妹迟疑了一阵,终于和丈夫走到母亲身边,愣站着,就是说不出话来,老人开释说:“吃饭去吧,说什么呢?一家人需要说什么呢?一说倒别扭了。”还是沉默,三妹回头看了看来时的过道,好像看不到路,终究没有离开,还是愣,好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懒洋洋的说道:“妈,吃,吃菜。”带着些稀疏遥远味道,眼睛还望着进来的大道。
三妹丈夫嘴巴和三妹一样紧,努了努嘴,嘴角边无声地冒了几个泡泡,泡泡灭了,什么声音也没有,他继续酝酿,还没等他再次启嘴,三妹已经把他拉走了。
等三妹夫妇回到座位,三妹小声嘀咕:“老家里的事情,你少插嘴。”仿佛刚才说话的不是她自己,而是他老公。
陈辉低声怒道:“三妹今天真不象话。”
老人打断说:“少说点,那有逼着人说恭喜话的。”
然后是孙子和大家的祝贺,老人表面不在乎,脸上却有微微的喜色,就像那雪天树林里的阳光。
毕竟是喜庆的事,每张桌子边都站着服务的红袄短裙的美女,桌子上还有各种高档的玻璃器皿,蜡烛,天花板上有漂亮繁复的枝桠水晶灯,宽阔的绒花布,喧哗的老少。一点点的不和谐迅速地融化而去了。
吃完喜宴,各自散去,一眨眼跑了个精光。
留下大儿子陈辉一家和陈辉的一个好朋友——某企业的老总,还有老人。陈辉说:“妈,我给你10块钱,你坐班车回小镇吧。我的汽车载不了那么多的人。”
老人接过钱,什么都没有说。
陈辉感觉有些异样的沉静。想不到,这一望竟是母子最后的告别。
晚上,所有吃喜宴的人都回到了小镇,可是老人却久久没有回来。
第二天,老人没有回……。
第三天,也没有……。
她的三个儿女急了,在电视台,报纸上寻找,还是没有找到,树珍老人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没有人再看见她。
老人永远都没有再回到小镇。
什么都装得下的世界,却装不了一个老人,他们终究在母亲70岁的时候,永远失去了母亲……。
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在生日那天,沉寂了,消失了……。像时间消失到时间里一样,没有任何痕迹。
在拉西小镇,电杆上,宣传栏里,还贴着老人的照片,那是新换上去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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