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时候対什么都好奇，对什么东西都感兴趣，及至上学启蒙，认识了几个横平竖直的汉字，这种好奇和兴趣更是日甚一日，通过各种门路弄来了许多连环画册小人书之类，从学校图书馆借来了故事书，一大包一大包的，让我如获至宝，又成为至爱，一有空闲就如饥似渴。我家有一副古朴的对联，一到阴历的年终岁底，祭祀祖先，家父总以庄严肃穆的神情取出神轴，恭敬地悬于正堂，再取岀一副装裱极考究的对联，郑重其事地悬挂于正堂神轴的两边。神轴上工笔正楷地书写着历代祖宗的名讳；对联每边六个字，问他，答曰，这是南边临县蓝田有名的牛才子所写，他曾被誉为关中牛圣人，一边道是“高文又简又仄”，另一边道是“美行如璀如璋”。我又问这对联所写的什么意思，老父亲摇头作无奈状，“我也说不具体，总之，大概是说先人的美行吧！”我又问：“美行又是什么意思？”父亲就只有摇头了，叹息自己离开自己的父亲才一十二岁，念书识字太少，无法自圆其说。于是我跟着他拈香点烛，对着先人的灵位恭敬地打躬下拜，虔诚的磕头叩首了。

小孩子有小孩子的兴致，兴致像一片云烟，飘忽即来又消失而去。数年之间我就高小毕业了。那一年是1966年，文革浩劫中我家落难，辛勤换来的家产一无所有，神轴和铜香炉，《弟子规》、《百家姓》、《增广贤文》等可怜的几本藏书，连那副对联，全被当做宣扬封建迷信的封资修破烂货，被一把火给毁于一旦了。这些父亲眼里非常宝贵的线装书，我还没来得及打开，这副名联的谜底我还没有解透，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岁月似流水，逝者如斯，那一段旧事刻骨铭心，不堪回首。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却深深的刻下了一副总计只有一十二个字的对联，还有“牛才子”牛圣人牛先生这个有着几分神圣的文化人。我从师院毕业当了三十多年的中学语文教师后，父亲他老人家已经作古七年了。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他，当了一辈子农民，最后走完了他逼仄的生命旅程，我可以用“勤劳本分”这四个字来做明确的概括。在所有的儿女中，我这个吃公家饭的人也许就是他最值得骄傲和自豪的理由，但他临终似乎并不知道，我对那副对联是否已经揣摩清楚、顿悟透彻，也许他已在劳作的疲累中和无尽的劫难中早把这些事儿给全忘记了。

陕西著名作家陈忠实写了一部厚重的文学巨著《白鹿原》，小说获得了第四届茅盾文学奖，一时间名噪全国，我家距白鹿原只十几里远近，我又是文学爱好者，岂能不先拜读为快！我甚至把所有关于这部“枕头式”作品的评论，介绍，报道都都一古脑儿搜集出来，俨然成了一位研究文学的专家。果然在阅读的兴奋之余，终于有了发现，据介绍，书中的人物朱先生正是作家以生活中的那位蓝田的“牛才子”为原型，只可惜这副已有相当文物价值的墨宝无法复原了。我常常在心里默念着，“高文又简又仄”，　“美行如璀如璋”，“璀”和“璋”，都为斜玉旁，都有玉的意思，此地就出产蓝田玉，那玉字旁的字不就是美好操行的象征和赞词了。

我虽然还不是个思想者，由于经历特殊，又嗜书如命，便渐渐成为一个爱想事的人了，但举凡政治经济军事文化，学习生活工作写作无不在思想之列。就说这个“美行如璀如璋”，我也不清楚老祖宗造这个字时是以什么为美的，只觉得它和“善”字的头上都是个羊字。我不想求助于《说文解字》，更不去求助于解字的先生，就一个人苦思冥想，觉得“羊”是最善良的动物，善良岂为不美？我的一位教美术的同事给学生讲美术，一个“美”字居然讲了三节课还未尽意，难怪大学里开了一个专业叫做“美学”。我生性愚钝，想来我是味不透“美行”二字的精髓了。

古人之谓美，说法就很多，“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此四者都是美事，称作“四喜”。农村人俗谚：“美不美，泉中水，亲不亲，故乡人”，似乎与“他乡遇故知”如出一辙。大千世界，审美标准不同。时代不同，品评美之眼光也会有别，西施含忧而美，东施效颦就被人嘲笑为不美。唐代以胖为美，《贵妃出浴图》中，杨贵妃以胖倾倒多情君王李隆基。汉代以瘦为美，出塞的昭君就瘦得可爱。现代社会美的价值开始趋向多元，有男士吸烟的姿势很潇洒，但随手扔掉烟头，就叫人大跌眼镜。有帅哥相貌堂堂一表，但不学无术口吐秽言便不美。靓女走路之姿态楚楚动人，但眉心长个大痣，就美貌减色。秀女才貌出众，单被当做“三陪”抓住，美就大为逊色了。几年前读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做《可爱的丑妻》，论相貌，该突出的地方全塌陷下去，该扁下的地方又全突出来了，脸出奇的大，眼只有一条缝儿……就这样一个让人走后放心的丑妻，成了五一奖章获得者，巾帼英模，有项发明获得专利，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他竟成为一个可敬可爱美丽贤惠的好妻子。“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这样看来，美是无法统一制定标准了。故而“美女”一词从历史的长河里走来，一路大行其道，至今人们也说不清何为美女，时下的选美和古代大为不同，古代只看面容和身段，现在是把所有的美裸露出来品评鉴别了。人之美无法说清，花之美也无法道明。花儿各得其美，没有一种花儿能永作花魁。晋代的陶渊明爱菊，此乃隐逸之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是陶渊明洁身自好不与污浊合流之性情。唐武则天，乃一代女皇，登天子之宝座，亦是爱花儿，她之所爱，乃是牡丹，国色天香，雍容华贵之美也，故唐时洛阳遍植牡丹，这种娇艳富贵之花，秀遍洛阳，香至现今。周敦颐喜爱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蒹蒹乃花中之君子也，但凡正直清廉之士，尽皆引莲花为鉴。我乃凡人，岂敢与名士帝王相提并论，我喜欢我可爱的故乡山塬上的无名野花，我爱漫天里飘飞的雪花，我还爱溢沟盈坡，招蜂惹蝶，透香流蜜的刺槐花，我视之为百花中的极品，写小文《玉塬琼花》，发在当年的《渭南日报》副刊上，没想到布衣之语微轻，竟然应者云集，远远近近的朋友看了，对我塬上的玉蕊琼花一哇声的叫美呢。人间四月芳菲尽，爱美的城里人，每至农历四五月间常不免携家带口，驱车遥临，欣赏玉花。刺槐在塬上算不上高贵的树族，然而正是它，为这片塬赢得了美塬的赞誉。

世上美轮美奂的事物原本很多，“岁暮满山雪，松色郁青苍。彼如君子心，秉操贯冰霜。”诗句表面上是状写松树之美姿，实乃言志也，他和许许多多的诗文一样，实则赞美了世上君子的秉操。以我的理解，古代君子所秉之操守，即是前文所提到的美行。人们把写的优美的文章称作美文，陕西贾平凹主编了一本文学杂志干脆取名《美文》。姑且不说里边的文章美与不美，是大美还是小美，我只说它是属于言语的东西，世上最美的东西不是漂亮的言语，而在于他所操守的品行，观其言而更察其行。探求美行，美言当属善言，实话实说，言行一致，表里如一，这才是真正的美行，而不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庄子曰，大道至朴。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亚里士多德云：美是一种善。南朝萧绎言，言行在于美，不在于多。出一美言美行而天下从之；或见一恶意丑事，而万民违之。托尔斯泰更说，美的享受越是高级越要排除物欲杂念。美与丑如同善与恶，永远都是对立的，而大多数人都在追求尽善尽美，至纯至朴，这就是一种操守，如同战场上用血肉之躯守住一块阵地，古之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也是一种操守，都需付出最大的努力和牺牲。操守一片心灵的圣土，操守做人的基本良知。操守美言美行，并非人人都能说到做到，操守不住，就前功尽弃滑入罪恶与丑陋的行列；操守住了，那可是成就了天下的大美。孔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孟子曰:“舍生而取义者也。”难道这话讲的不是操守，不是美行！生活中有许多看似仪态气质人模人样，举止文雅大方，高谈阔论起来海阔天空，滔滔不绝，而背过人却搞着下三滥的勾当，这能叫做美行么。美与丑，善与恶并不是天生的一对冤家，人之初本来是性善向美的，自从恶和丑发动突袭，美和善就开始了艰难的操守，击退了敌人一次又一次猖狂的进攻，所以人之一生就是操守美行的一生。毛润芝先生在世曾谆谆告诫人们“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只做好事而不做坏事，一贯的有益于人民，一贯的有益于青年。”这话讲的也是对善性的操守。二00八年，中国先后发生雪灾和地震灾害，昔日里人们坚守的阵地一下子暴露在天日之下，一场场赈灾行动，义卖义演，捐赠救援行动，灾区人民的意志和毅力，中国总理的忧国忧民，央视主持赵普的眼泪……一幕幕美行的场景，一个个动人的美行，让人们对美产生无穷的回味，至今在心在耳。

人有向善之心，故而世上的恶人是个别的，人有趋美之心，人有爱美之心，故丑陋之事丑陋之人常为人所唾弃。孟子在《告子上》对此作了深入的剖解：“又是则生而有不用也，由是则可以辟患而有不为也，是故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虽然人人不可能成为圣贤，但人人可以向善向美，对真善美作最大限度的操守，无论在什么情况下，绝不会失其本心。

操守美行是一个艰难的过程，随着涉世日深，许多世故的东西不是正面进攻，而是间接渗透，直逼我们的血脉，充塞我们生存的每一寸空间，一丝一丝地蚕食着我们坚守的真善美的疆土，给操守提出日益严峻的挑战，故而人之操守需要与时俱进的修养和坚守。操守不容易，你打的是突围战，你要从世俗的围墙中冲杀出来；坚守打的是防御战，你不能在世俗的强攻面前丢盔弃甲，落花流水，仓皇而逃。操守美行不论是突围还是坚守必须具备一副盔甲，这盔甲不是借来的，不是买来的，而靠修养。修身养性，方成正果。勤学是一种美行，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困，故教学相长。才干是从学中得来的。世上绝顶聪明的人和傻瓜都是极少数的，那么勤奋、信心、勇气和毅力将成为决胜之关键，怠惰不行，有功利心不行，必须沉心静气，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难以致远。古人学习有三种境界之说，我很心悦诚服，清代袁枚有一个妙喻，可知学养之妙:“蚕吃桑而所吐者丝也，非桑也；蜂采花，而倾酿者蜜也，非花也。读书如吃饭，善吃者长精神，不善吃者长痰瘤。”荀子说，学至乎没而后止，即学不可以已也。自强不息是一种美行，“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站在人类文明的精神殿堂入口处，沐浴着几千年来先贤圣哲卓越睿智的思想光芒，我们会发现凡是具有深邃思想、高尚人格、对真理的追求锲而不舍、对人类怀有悲悯同情的人，都在推动着人类文明的进步，提升着自己的行操。

我是个不想怠惰的人，静心常想，把该做的事情做好，业余的时间想点东西，把思想的一星点闪光写下来记录下来，增广识见，三省吾身，有什么不好！以感恩之心和平常之心来看待世间万物，从幽微之物体察出一丝感悟或启迪，是弥足珍贵的。2008年，我从所发表的散文中精选出57篇结成一个集子《云横秦岭》，由太白文艺出版社出版，没成想还得到不少评论家和读者的认可，把内中的一些篇什称之为美文。美文是什么，美文就是朴素自然，天然去雕饰，就是平和随意，有回味无穷，就是文辞朴白，韵味悠长。这难道就是那幅对联上的上联“高文又简又仄”吗？《汉语词典》诠释“璀”字是形容珠玉美丽光彩的，“璋”是古代的一种玉器，故而上联说的是作文；下联的“美行如璀如璋”则是教导如何做人的了，教如何操守美行的了。此地距蓝田极近，蓝田玉虽不是玉中的极品，却也因李商隐的“蓝田日暖玉生烟”而名闻天下，这就让我想起了一段过往的岁月。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我自编了几个小演唱节目，被文教专干当做“遗珠”发现出来，从高小调到中学当语文老师；两年过后又因我接连在省报上发表诗文被校长高看一眼，委以语文教研组长的重任，推向最高年级的前沿阵地。这一年暑假，老师在校开学习会，当地供销社有好事者从蓝田购回玉石枕头胚子若干，每块售价两元三元不等。平常安贫乐道传道授业解惑的老师，又没有了“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顾忌，人人破费2至3元购得一块。天一擦黑到月上柳梢头之时，校园院落之内一片琢玉之声，唦唦唦，嚓嚓嚓，我因为需要时间看书学习，就把两元五角钱买得的玉石胚子作为一片孝心送给了乡下的老父亲，让他老人家琢磨而享用。我告知他，这玉石枕头枕着凉而不渗，光而不滑，细而不腻，提神健脑，非一般石头可比。半个月过去了，月光下琢玉之意趣亦朦胧可见。老师们这才发现，玉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的，这当初愣头愣脑的笨家伙，里头原来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美质。有位年长的老师所磨成玉枕的两面，均为色彩不同的精妙绝伦的山水图案，有山有水，有树有人，有舟有楫，活泼泼形神毕现，竟至于每日门庭若市，参观者络绎不绝，居然有人愿出一月的工资来买，被这位老师摇头婉拒。也有多少带点瑕疵者，遗憾之余，还以美玉岂能无瑕安慰自己，悄悄地又买得一块，继以日夜，反复琢磨。我所买得那块，经老父一月的打磨，终成一块翠绿颜色，绿有深浅，清浅处有一株囫囵的松树，上栖仙鹤，远处轮廓，乃青山常青绿水长流之意蕴也。我说，好极妙极，松鹤延年，父亲寿比南山，福如东海，岂不是好。几十年日月眨眼之间就过去了，朴拙朴拙的农民父亲，就与这块玉枕为伴，度过了他逼仄的人生。他一生质朴勤谨，操守这他自己勤劳、宽厚、慈善做人的本色，难道不是美行么。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美文与美行虽属不同范畴，但入出实则一理，抱朴守拙，求简求仄，才能在平常之中彰显天地之间的大美、真美。美既然没有办法制定统一的标准，大道至朴,只是美之一种，于是,就有了一门学问叫美学。在我的故乡山塬上，坡头梁脑上生活的锦鸡曾经鸣唱于古诗词中，是绝对绝对华贵的美神儿，它从彩霞或是雨后的虹影里获得了美的基因，虹和霞是它本来的祖母。他在山梁塬野沟坡上飞翔筑巢，相夫教子，唱它们自己的歌，自食其力，享受自己的乐趣，过着俭朴悠闲的日子。它们晚上在草丛中也许仰望星空，在自己的窝里也做美丽的梦，繁衍生息。它们不太留意自己飞过水潭时印下的倒影是美丽绝伦的，于是美学就变成了血淋淋的字眼。当美丽的羽毛被拔去，开膛破肚之后，有人声称美是不存在的，美神是虚妄的。藏羚羊是美丽的字眼儿，狐狸在聊斋中也总是美丽的身影，可当人群中尊贵的女郎戴上数万美元的羚绒披肩或价值不菲的狐皮貂皮大衣，一下子成了天外的飞仙，美丽的天使，于是乎美学又带上了血腥的虚荣，他是寒冷的风里一声声惨烈的嚎叫……这天使般的形象又是美学家们何等的设计呢？我终究是难以自圆其说，我想用个“最凶恶”的字眼儿也不过分。

悬宙推宇光阴迫，恍恍然我已迫近60岁了，我在心里所操守的东西，早已成为被人讥嘲的清高与迂腐，正因为有了他们的讥讽，我才觉出了这种坚守正是有其价值。唐代的陕西渭南人白居易作过一首七绝：

宠辱忧欢不到情，任他朝市自营营。

独寻秋景城东去，白鹿原头信马行。

我们在长安做官的白大诗人肯定有所操守，不然，怎么被官场上的蝇营狗苟的龌龊惹烦了，闹腻了，倒胃口了呢。农历己丑年正月，渭南书画界朋友姜百瑞送我一幅《岁寒四友图》，陕西电大表弟徐晓曦年节为我书联：“高文又简又仄；美行如璀如璋。”真乃知我者也。我又请人装裱，挂在居室的正墙上，早晚悟对。我是说不清究竟什么是美行了，美不是说出来，美行是需要切切实实的操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