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四点半,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把刚入睡的汐惊醒,是同病房18床的宫颈癌患者在咳嗽,她已经入院几天了,是前天做的手术,昨天才从重症监护室回到病房,这是她不听医嘱的术后并发症,她的每一次咳嗽都让汐恶心厌恶。她有一个如花的名字:春兰,但她却是汐活了几十岁见识到的最蛮横无理,刁钻撒泼,愚昧无知,心眼狭窄,把钱看得比命还重的一个农村妇女。四十出头的她看上去有五十六七,矮胖的身躯顶着一个圆圆的脑袋,凌乱的短发像一只流浪狗的皮毛满是污垢紧紧地贴在她的头皮上,粗黑的皮肤一脸的横肉,额头、眼角布满了深深的皱纹,一双小眼总是滴溜溜转,整天骂骂咧咧,一开口便满嘴污言秽语,粗俗不堪,仿佛这个世界上谁都对不起她,谁都欠她的。术前她有些咳嗽,医生告诉她,她的手术切口很大,要把所有癌细胞扩散的器官淋巴全都切除,手术本来就会引起咳嗽,如果她自身已经在咳嗽,那么术后会加重,最可能引起严重的肺炎和大出血。所以要她等咳嗽好了再手术,可她不听,说医院想多挣她的钱,闹着不做手术了要出院,拒绝服药输液,甩东西,撕扯床单,医生来了骂医生,护士来了骂护士,她那个比她小四岁的老公更是她的出气筒,踢、打、掐、拽全用上了。她的亲人朋友轮番着劝说,医生护士耐心地给她讲道理,可她就是不听,后来家人拗不过她,只有请求医生给她实施手术,在家属和她本人一再要求并签字后,医生才同意给她手术。
在手术台上,医生还在劝说,可她怎听得进?手术从早晨8点一直做到下午17点才结束,又在重症监护室里观察了一夜才苏醒,据说她一醒来得知她在重症监护室里,奄奄一息的她并没要求见任何亲人,也没感谢医生对她的救治,而是说医院故意增加她的费用,她不需要进监护室,吵闹着要回病房,并让医生给她把身上的氧气管、引流管、导尿管等拨掉,所有的医护人员都惊呆了,如此大型手术的病人还有精神吵闹,在和她家属商量后决定暂时回到病房。回到病房不久她便开始咳嗽,而且越来越剧烈,她的老公赶忙叫来医生,于是呼吸机,雾化器,吸痰器一一用上,在一番救治忙碌后终于缓过气来。如此不可理喻的女人,在所有人眼里是厌恶多于可怜。也许好多医疗事故就是因为病人的无知和固执造成的。
此刻春兰又是一阵剧烈咳嗽,她的老公小张面无表情,机械地从陪伴床上撑起身子伸手拿了两张抽纸递到她手里,倒头又睡,春兰擦净嘴巴,哀怨却又恶声地喊道:我要喝水,小张又伸手把水杯递到她手里,春兰艰难地侧过身端起水杯喝了两口,然后自己把水杯放到床头柜上,一边唉哟唉哟呻唤着,一边含混不清骂骂咧咧躺在病床上,小张一声不吭地背对着她,任她叫唤,任她漫骂。或许他早已习惯了她的刁蛮无理,或许他早已习惯用沉默对待一切。在那个偏远的丘陵小镇,这个整天喜欢抱着一本小说的男人只是因为当初遵从父辈的媒约之定?只是因为她为他家生育了一双儿女?不然他何以可以忍受至今?
过了一会,春兰偷偷地看了看好似已经熟睡的老公,便悄悄从枕头下摸出白天来看望她的亲戚送的慰问礼金,小心翼翼地抽出来一张一张窃喜地点了起来,那双浑浊的小眼放着贪婪的暗光。据她亲戚说她家有钱,早在几年前拆迁时她家便得了一大笔拆迁费,在小镇上修了一幢三层楼的住房,有二十多间,大多用于租,每月只是房租就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老公是一家煤矿的炮工,每月也有三四千的收入,她把这些钱揽得死死的,每月仅给老公三佰作为烟钱和零用钱,唯有对上大学的儿子非常孽爱,几乎是伸手必给,其余的钱存在银行里,不舍得取出来一分,这次当查出她患了癌症后,亲人把她送到省城医院,得知治疗费起码要几万,她说什么也不治疗,坚决要回家,家人让她把存款取出来,可她总说没钱,好说歹说同意取了一万,这哪够呀,不能眼睁睁看着她的癌细胞一天一天扩散得不到急时救治呀,于是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你几千我一万的为她凑足了手术费,这才得以手术。真是当今的守财奴!
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鄙视地看了她一眼,厌恶又无奈地看着病房里那惨白的灯光。
这时,临床病友珉姐的液体终于输完了,珉姐的老公马哥摁了呼叫器,小护士像一缕微风似的飘然来到病房,娴熟麻利地在留置针上推了封闭,然后取下空瓶说了声:“好好休息”,又像风一样悄然离开病房。珉姐痛苦地呻唤了一声,马哥坐在病床边爱怜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手指轻轻地为她梳理着头发,然后站起身来抱着她向右侧挪动一下身体,让珉姐侧身躺着,这样或许她会舒服些。珉姐心痛地对马哥扬了扬手说:“你去躺会吧”,马哥说不要紧,然后将手伸进被窝里为珉姐轻柔地从脚趾按摩到肩膀,直到被病痛折磨了一夜的珉姐熟睡过去,才为她掖好被子后起身走到陪伴床边,紧张劳累一天一夜的他一头倒下去,也许是太疲惫,顷刻便沉沉地睡去,病房里响起他如雷的鼾声。
珉姐是一家审计署的审计师,外兼职三个公司的会计,平时工作很忙,家里的事几乎全由老公打理,五十五岁的她今年刚退休,本来以为这下可以轻松地和老伴一起买买菜,逛逛街,等儿子结婚生子后,再为儿子带带孙儿,享受天伦之乐安度晚年。可没想到这个夏天突然发病子[gong]轻度脱垂,经过三个月的保守治疗并没有见好转,而且病情加重,无奈只得实施子[gong]切除修复术。她和汐是同一天入院,自入院那天起,老伴马哥对她无微不至的照顾便让所有人赞叹、羡慕不已。
珉姐有一头长长的卷发,从耳际旁梳了两根小辫束在脑后,小辫发尾合着其它卷发自然地披在她瘦削的肩上,红润的皮肤气色很好,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小几岁。老伴马哥几年前从地质局退休,高高的个子,身体健壮,幽默风趣,十分健谈,只是两个隆起的眼袋掩饰不住他已经是一个六十出头的男人。他说他给珉姐做了一辈子的勤务兵,为珉姐服务是他的荣幸,更是他的幸福!从入院那天起就没有任何人来换过他,儿子要从单位请假来照顾妈妈,也是让他可以休息一下,可他坚决不同意,他说年轻人的事业要紧,不能耽误,他辛苦一下是应该的,他的身体倍儿棒,扛的住,还幽默地说不能让儿子抢了他勤务兵的职位。
清晨六点,护士们哗啦啦地推着药器车开始为病人测量体温、血压,抽饿血,并高声叫到家属起床了,把陪伴床收起来。刚睡了一会的马哥翻身起床,熟练地收起陪伴床。春兰老公小张伸了伸懒腰,慢吞吞起来收起床放到走廊上,一边抽烟,一边看着院子里的落叶发呆。汐的护工也赶忙起床收拾好,先去忙她兼的另一份工,为病房打扫卫生,送开水等。
马哥匆匆洗漱完毕后,端来热水先用棉签蘸上水,轻柔地在珉姐干涸的嘴唇上来回擦拭,再用棉球浸满水为珉姐清洁口腔,然后用温热的毛巾仔细地擦洗脸膛、双手、身体。老伴细心的呵护怜爱仿佛让珉姐减轻了伤口的疼痛,她像个听话的小女生温柔安静地躺在床上,幸福地看着马哥为她清洗,这一生她就是马哥幸福的小女人。忙完这一切后,马哥便拿起饭盒到医院食堂买饭去了。
这时小张才走到病房,拿起毛巾到卫生间去浸湿后,胡乱地在春兰脸上擦了几下,然后自己洗漱完便匆匆出了病房,而折腾了一夜的春兰这时毫无生息地躺在床上,起初还呆呆地看着窗外的落叶,过了一会终于歪着脑袋睡了过去,打起了均匀的呼噜声。
汐微闭着双眼,戴上耳机听着冥想音乐,希望音乐能带给她内心的宁静,她真想睡一会,从入院至今她几乎没有安稳的睡着过,可伤口的疼和内心的痛让她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这个月第二次入院手术,第一次做了一个很普通的子[gong]肌瘤摘除术,她并没感觉多痛苦,一直坚持身体锻炼的她手术当天就能自己下地行走,手术第三天,医生就通知她出院,主要原因是她的治疗费用已经要超过社保规定的限额。当时她有些不解,但想到可以出院不用呆在医院里过即将到来的国庆中秋节,便喜孜孜地让老公为她办理出院手续。可是医生在她的出院病情诊断证明书上的最后一行出院医嘱这一条上写到:左侧附件区囊性暗区,一月后复查,必要时采取手术治疗。这让她非常担心,于是向医生咨询,医生给她解释说是疑似囊肿,也可能是炎症,不能确定,出院后继续服用消炎药,一个月后定期来复查。汐侥幸的想可能就是炎症,出院后再吃点消炎药应该慢慢就消失了。
出院后还没等到复查的日期,汐就因为小腹剧痛再次入院,最初诊断为黄体破裂,可穿刺后腹腔并没见出血,于是医生让她先输液消炎观察几天,每天一瓶一瓶的消炎液体输进汐的血管里,疼痛并未减轻,五天后b超复查,才决定腹腔镜手术。原来是双侧输卵管堵塞脓肿化脓,再引起盆腔及肠道粘连,最后实施将双侧输卵管切除,并做盆腔肠道分沾术。
在历经近四个小时的手术后,汐从麻醉中被医护人员叫醒,迷迷糊糊中汐被推回病房,她已记不清是怎样从手术推车上躺到病床上的,她只感觉冷,浑身像筛糠似的颤抖,上下牙笃笃笃地磕碰着,女儿抓住她冰凉的手在她耳边轻声的呼唤着妈妈,妈妈,护工给她加了两床棉被,有一双有力的大手不停为她搓揉按摩双脚,让汐感觉特别温暖,她以为这双温暖有力的大手是是老公的,可隐约听见护工惊讶地不断说道,天啦,她像雪坨一样冷!她失望地闭上双眼,她知道老公永远也不会懂得照顾她,体贴她。也不知过了多久,汐终于停止颤抖,舌尖不停地舔着干裂的双唇,护工赶忙用棉签蘸着水为她浸润,老公翘着腿坐在走廊上,大声地对护工说:好好护理她,工钱一分都不会少你的。汐难过地转过头去,她在内心自问,是否自己要求太多?
老公是一个粗犷豪放,慷慨大方得有些张扬的男人,在感情生活方面却是大大咧咧不解风情浪漫。而汐却是一个情感丰富,感情细腻,温婉含蓄的女人。多年来,她和老公分居两地,做生意的老公让她在生活上衣食无忧,也正因为此,不管何时,相聚在一起时老公总是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温柔和体贴,坐享着她为他做好一切,一副大男子主义形象,在他看来物质生活至高无上。这让汐倍感困苦,她多么想老公能给她多一些陪伴和呵护,多么想牵着老公的手逛逛街,散散步,多么想在那些有纪念的日子里老公能为她亲手选一份礼物,多么想老公能亲手为她削一个水果倒一杯水,可这些简单的要求在她来说竟是奢望。
马哥从食堂买回蔬菜粥,放到珉姐床边,一边扶着珉姐坐起来,一边像诓孩子一样说,老伴,今天的菜叶粥好香,你一定要多喝一点哦,端起碗来,一勺一勺喂到珉姐嘴里。
春兰醒来看到小李不在,破口大骂:这个挨千刀的,又死到哪去了。马哥风趣的说:春兰,你又在练嗓子啦。
汐的老公打来电话:叫护工别去买饭,我给你在饭店订了河豚汤,马上他们就送过来。
汐和春兰同时向珉姐投去羡慕的眼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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