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时候,姑姑每次回来,总要带我去看大姑。而且每次去的路上,姑姑总是千叮嘱万嘱咐:“妮儿,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去看的是这个大姑。”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要教我撒谎,但我知道姑姑话外的另一个大姑,是她小时候的伙伴,为了给哥哥换亲,嫁到了河西,此后很少回娘家来过。
姑姑带我去看的这个大姑的男人,是个和爸爸一样在城里上班的工人,也许和爸爸一样,每个礼拜就回家一次吧,所以我去过大姑家几次,都没看见到过他。不过我在大姑家的相框里看到过男人,男人看起来比大姑大许多,和我的爸爸比起来老多了。大姑两个孩子,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当时两个孩子分别读高中和初中,因学校离家远,都寄宿在校。大姑的公婆好像也不在人世了,于是宽敞敞的六间房子里,平日就大姑一个人。屋多人少,显得有些空寂。
大姑给我的感觉,很慈祥,很温顺,只是抱起我时,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时不时就泛起了雾,粗糙的手在我的脸上摸着摸着,眼里的雾就变成了珠,滚落下腮。每当这时,姑姑就会把我从大姑手中接过来,将话题拉开。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大姑有种别样的亲近感,感觉她比姑姑还亲,每回去她家,晚上都是偎在她的怀里如梦。她的怀很暖,让我常把这种暖,误以为是妈妈的暖了,因为我从小就没尝到过妈妈的暖,妈妈的暖都给了弟弟。
我喜欢住在大姑家,喜欢大姑的暖怀,喜欢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奶奶身上没有的气味,虽然奶奶很亲我,但我对这种气味的渴望胜过一切,就是爸爸每周给我带回来的糖果也不能比。
留在大姑身边毕竟是个梦。梦醒了,我们也该走了。看得出,大姑对我们的不舍,和我对大姑的不舍一样的深深。大姑的吻,在我们临行前,总是雨点般落在我的脸上,厚厚的。
我时常有种奇怪的想法,如果大姑来做我的妈妈,该多好。其实这个想法不是凭空而来,它来源于奶奶和姑姑的悄悄话。是我半夜醒来无意间听到的。姑姑说:“妈,看来秀儿对我哥还是恋恋不忘,每次见到妮儿,她总想从妮儿身上找到我哥的影子,那眼神让人看了心疼。”奶奶听着姑姑的话,长时间没有语言,吧嗒着她那两片干瘪的嘴皮,一口一口地吸着水烟袋。无语的夜,沉沉。
六岁那年,爸爸把我接到了他的单位去住了一个礼拜。很意外,在我到了爸爸的单位第二天,大姑来也了,她坐火车来的,爸爸抱着我去车站接的她。当见到她拎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站口时,我高兴地不知南北了,挣脱了爸爸的怀抱,一头扎进了大姑的怀里。
爸爸没让大姑进单位宿舍,将她安顿在朋友的一栋闲平房里,爸爸上班时,大姑就领着我到处转悠,下班后爸爸就来大姑这里。那几天我好快乐,满眼是农村孩子很少见到的高楼大厦,夜里,像许多城里孩子一样,由两个大人牵着手,唱着歌儿,欢蹦在路灯下。
城里真好!夜里走路不怕黑,不用再两手捂着后屁股,总怕有鬼怪从后边上来,奶奶说鬼怪怕亮光,有光的地方鬼怪不敢出没。
爸爸和大姑有说不完的话,晚上我醒来,常常听见他们还在说,只不过我的位置不在他们中间了。因为怕夜,我睡觉一直在爷爷奶奶当间,爸爸知道我这个习惯,所以大姑哄我入睡时,他就自动地躺在我的另一侧。两个人隔着我,你看一眼我,我回一眼你,眼里,藏不住的暖,软软的,柔柔的。这种无视我存在的眼神,不由得引起了我的嫉妒,我几次擎起小手,去捂住爸爸的眼睛,或大姑的眼睛。
大姑说我睡觉翻跟头,所以动不动就跑出了他们的当间。我信以为真,可我在家睡觉时从来不翻。
我习惯睡觉时拽着奶奶两个干瘪的ru*房,因此睡在大姑怀里时,手也无意地就摸上了大姑的那两个比奶奶大几倍的ru*房,那对ru*房饱满得如同吹足了气的气球,圆滚滚的,手触到的感觉,舒服极了。可梦里我常常摸到另一只大手,那只大手把大姑的ru*房严严实实地罩住,没给我留下半点缝隙,于是我梦里常醒来,在黑暗里摸索,使劲去把那只大手挪开。
原来那次大姑是去看女儿,女儿在济南读书,来信说想大姑了,大姑就去了。因为火车站就在爸爸单位不远处,所以回来之前她就给爸爸写了信,让爸爸去车站接她,随便把我接去住些日子。
一个礼拜后,爸爸把大姑送上了客车,大姑临上车前,泪儿一个劲地落,把爸爸的眸子也落湿了。
大姑走了,我也要被爸爸送回去了。坐在爸爸自己制作的自行车小木椅里,爸爸一边蹬着车子,一边叮嘱我:“回家别对爷爷奶奶说见过大姑了,知道吗?”“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大人都要教我说谎,可我觉得只有这样回答才是正确的。“谁也不能告诉,知道吗?”“知道”爸爸重新修正了问题,我重复地回答。
后来我上学了,姑姑照样每年回来,可她再也不领我去看大姑了,我问过她为什么?她说等我大了就明白了。
后来我就一直没见到过大姑。
再后来,我大些了,追问奶奶有关大姑的事,奶奶告诉我,大姑的女儿和儿子都不是大姑亲生的,大姑一生没有生育。
我读高二时,奶奶说大姑的丈夫去世了,癌症。大姑的女儿和儿子都想接大姑去城里住,可大姑说住不惯城市,还是乡里乡亲的亲,城里人,冷。说实话,这时对大姑的印象已经模糊,留住的,只是小时候的一些片段。
高中毕业后,在他人的撮合下,我嫁了人,老公的老家和大姑的村庄近邻。由于小时候的原因,我有种特别想见大姑的感觉,于是趁着礼拜天回去我背着妈妈,偷偷去大姑的村庄打探了大姑的信息。
大姑还是一个人住。大姑的身体很好,只是两鬓生出了不少白发,不过看起来还是没妈妈年轻。大姑穿的衣服很时尚,说这些都是女儿和儿媳从大城市给买的,本来她不想穿,可又怕搁在那里发了霉,可惜了。大姑说儿女对她都很好,捎的钱花不了,大姑说起这对儿女时,一脸的满足。我想这些都是大姑应该得到的。
大姑见了我,不认识了,我说我是妮儿,大姑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左右端详了好一会儿,双眼蒙上了雾,嘴一撇,拉过我的手,揉着。大姑的手把我的眼也揉花了,把我的心揉疼了,揉得我真的想开口叫她一声:妈妈。
片刻,大姑拾起衣襟揉了揉眼角,讲故事一般地对我说起她和爸爸的感情。大姑说他们结婚十多年没有吵过一次架,没有和爷爷奶奶红过一次脸,大姑说她只读完小学,没有多大的文化,但她知道爱屋及乌的道理,因为太爱爸爸,所以也和爸爸一样爱着爸爸的家人,因为爱,所以离开。大姑说,在重男轻女的偏僻山村,没有儿子会被人耻笑的,没有孩子更是让人看不起,她不想让爸爸断后,不想让爸爸在人面前抬不起头,于是就自动提出了离婚。可爸爸不答应,爷爷奶奶也一直不同意。不久,一个奶奶自以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实施了:奶奶找到了一个答应为爸爸生一个孩子的女子。条件很简单:她生下孩子,奶奶就付她辛苦费。于是,我便出生了。
出生后的我,像物品一样被奶奶一手交钱一手接货地抱了回来,抱回来后交给了大姑,家人跟村里的乡亲说,我是奶奶在车站捡来的。
可想而知,一个没有奶吃的孩子夜晚会多闹腾,大姑说她白天下地,晚上就把我从奶奶那里抱回来,一夜要起好多次,熬奶、把屎把尿。大姑说那些日子真的累,可她甘愿,因为老天赐给了她一个女儿。大姑说我长得特像爸爸,大大的眼睛透着灵气,她把我当成了刘家的栋梁之才,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当我一出现她面前时,她就为我谋划好了前程,说等我长大了,给我招个上门女婿,为刘家传宗接代。
谁也不会想到,就在我百岁后,那个生下我的女人违约了,她爱上了爸爸,爱的几乎疯狂,威胁爸爸离婚,不答应就把爸爸送进大牢。那个年代,作风问题不是小问题,如果闹开了,爸爸不但会丢了饭碗,说不准真会有牢狱之灾呢。奶奶拿出再多的钱也无济于事。就这样,为了爸爸,为了心爱的人儿不受那牢狱之苦,他们离了婚。离婚时大姑要抱走我,可奶奶不依,因为我是刘家唯一的孩子。大姑说,在她的心里,我就是我,我是爸爸的孩子,是她的女儿,与生我的那个女人无关。大姑说想抱走我,是因为真的不舍,三个多月的倾心付出,已经建立起了难以割舍的亲情,分开,揪心一样地疼。还说,是想看着我长大,看着爸爸的影子能够陪伴她左右。说到这里大姑哭了,大姑说可能上辈子欠爸爸的,所以今生对他难舍,梦里梦外全是爸爸的影子。大姑说她丈夫死后,爸爸也曾经来看过她几回,以她娘家表哥的身份来看过她。
大姑说了好多,好多,她说,人的命,天注定。她和爸爸今生有缘无分。她和爸爸约好,说如果真的有来生,他们还做夫妻,说下辈子她要为爸爸生下一大堆儿女。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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