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时节是无常忙碌的日子。上周末亲眼见无常就带走了三个。其中两个的灵堂就设在一片建筑工地旁的马路边上，看来注定是孤魂野鬼了。另一个则在一小区里。三个离家都不远，巨大的声音传来，加上母亲一再央告，母子俩就统统参观了一遍。

先看的是小区里的葬礼，完全现代式。死的是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灵堂里一对年轻的男女。打听了知道是死者的儿子和儿子的女朋友。灵堂边上大喇叭哀乐震耳，灵堂的男女却在笑语盈盈。现场没有丝毫哀伤的样子。不仅没看到儿子戴孝，甚至那女的还穿着红夹克。母亲看了就叹口气要走。离开的路上还说子女不孝。回头想也许是因为当时旁边没什么人，所以那对男女不必刻意作秀哭丧，也许那死者本来就希望后代不要悲伤要快乐生活呢。

马路边的两家是典型的传统葬礼。全套吹鼓手，全套丧服，尤其是现场有真人在大声的哭诉。尤其是每有人来祭奠时，那哭声就更巨大，场面就更感人。打听后知道那哭的人群里，并非都是死者的亲人，其中至少各有两个专业哭丧师。而且还打听到这哭丧师的收入已从原来一场100元增到300元了。加上两家灵堂相距不到五百米，有点唱对台戏的意思，自然都不肯被对方小瞧。

母亲兴趣的焦点在这两个哭丧师身上，旁人指点的也多是这两个人。哭丧师的档次也很高，那边哭边说的词，合辙押韵，通俗易懂，声情并茂，那样子确实生动。如果升华一下，变成舞台上的快板都没问题。只是咱这记录手段有限，没法把这精华细致的表达出来。

看了差不多三个小时，母亲累了才回家。看母亲意犹未尽的样子，就给母亲又看了电影《父后七日》。因为里面说的也是葬礼。其中有主持的道士，有念经的和尚尼姑，更有祭奠的邻居朋友。虽说的是台湾风俗，但那样子和这边也差不多。就连葬礼上烧的香灰包起来这事也相似，只是老家好像是放在棺材里一起埋掉，而电影则是扔到河里让水公水母带了去。再有给死者烧纸人纸马，老家是晚辈家属们半夜到村口烧，电影里白天就烧了。当然电影也省略了一些情节，如入殓，出殡，以及葬礼结束后的事：三天圆坟，七天上坟，以后的三七五七七七等日子也都上坟等。

母亲一边看，一边将这些异同一点点的指点出来。甚至后来还提到了电影《菊豆》老爷子出殡的镜头，说老爷子活着被侮辱了半辈子，死后总算弥补了，至少那葬礼办的气派。不过让新寡妇和野侄子一起拦棺四十九次，也的确够折腾人的。这也就怪不得闹出乱子。

母亲在絮絮叨叨的说着葬礼的细节，我却觉得这些过程虽花哨，却惟独缺少庄严和哀伤，甚至完全变成了一种生意或艺术。贫贱人家的葬礼且不说，就是红楼梦里那豪华的葬礼，也不过是为秦钟们创造了一些玩尼姑的机会罢了。如果说孔圣人家族的本职工作是主持葬礼的话，至少他对这些乱象应该负起自己的责任。如果他连葬礼都没有很好的规制，又怎么能想象他能规制好一个国家呢？

想起曾参加的一个回民葬礼，一切都有板有眼，整个过程庄严肃穆，至少在外人看，并没看到那么多铜臭味。再想到一些外国文学作品和电影里的基督丧礼，虽简单却也庄严。至于同样有东方味的日本葬礼，如电影《入殓师》那样，就达到了更高的层次，不仅有对死者的敬意，也包含了对生者的安慰。也许那才是中国文化的核心。

无论如何，死者亲属的心情别人无法体会，外人看见的只是表面的东西。正如水木丁的《愿你曾被这世界温柔相待》里提到的那样，当父亲去世前后，从例行公事的急救程序，到灵车前的念念有词，再到遗体告别的军乐队，它们就像地狱里一下冒出的恶鬼。寿装店，殡仪馆，和那些专靠死人生存的人们，在父亲身旁绕来绕去，趁家属失去亲人的悲伤，能多捞点就多捞点。他们就像围在尸体旁的秃鹫，等着分食死者的尸体。而死去的父亲，确实也成了这帮秃鹫们赖以大饱口福的食材，在他们眼里只有白花花的钞票，而没有丁点对死者和生者的尊重。家属纵然活着，也要被拔掉一层皮。

当然，能有些肉在死后让人分享，对死者来说也可以说是一种幸福。联想到毕节垃圾箱里的五个孩子，到现在都死去五六天了，居然一直没确定身份，没亲人认领，当然也就更没有入土为安。想来这五个孩子的身边，一定没有那么多秃鹫围着，这样他们也就可以安静的走了。但愿迎接他们的地方就是天堂，或者在他们最后的时刻，它们已经认为自己是在天堂了：那钢铁的壳体挡住了寒风，那袅袅的火苗带来了温暖，他们就在这明亮和温暖里美美的睡着了，这不就是天堂吗？

关于死亡，当然并非从葬礼开始，而是从垂死出发。毕竟人死了再没感觉，葬礼只是办给活人看的。倒是垂死阶段，或许还关乎本人最后的心态甚至未来的走向。关于这一段，刘亮程的《韩老二之死》已经做了活灵活现的描写，那语言的出神入化，就是面对的是个魔鬼，也应该可以立地成佛了。而假如一个人真的修炼到了李叔同的地步，自己算好了自己的忌日，自己安排了自己的后事，自己躺在自己满意的灵床上，然后按照既定的时辰，慢慢的死去，也就更是真的佛了。

不过，说到底死亡，到底只是自己的事。死亡以后的事没人知道。一个人死了，我们把他埋掉，也许还念叨一阵子，然后一切就过去了，就像世界上从来就没过这个人。然后再等着下一个时辰自己被别人埋掉。这样的事情看多了，就想到也许每个人都该为死做点事，例如从容地晒晒太阳。我们现在还活着是因为我们还没资格去死。真等到有一天消停了，就静静安安地等到死神来了，就跟着它去，然后一切的痛苦挣扎无奈愤怒也都消散了。这么说，其实死亡一点都不可怕，甚至可以说是一件不错的事。

于木鱼宅

2012-11-2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