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扫雪,不管是院子里的还是通向田园的一条小路上的,一个真实的世界被雪掩盖了,总会让人感到无比的焦急。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麻雀可能有时候也会认错,明明是张家的草垛下有秕谷,但是雪后却飞到了李家的柴堆旁,仅剩的一点气力保被消耗完了,那估计它就要死在这场铺天盖地的雪里了。经常在雪后,我扫雪时会扫出麻雀已经冻僵的尸体,一场雪成了一只无名的麻雀的葬礼。
我扫雪其实是没有目的的,就像在路上看见一个石子想踢一脚一样,其实也碍不着我啥事,院子里有雪了反而感觉有冬天的温馨,通往每一户人家的小路上的落雪要是没人扫,走上去那声音也是挺悦耳的。尤其是某一个夜晚,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静静地下上一夜,第二天起得最早的那个人,肯定是幸福的,他可以顺着这个小村,把每一条路都走一遍,在别人还没涉足之前,在雪地上踏出一串脚印来。这个早起的人一般也会被村人认为是最勤劳的人。而我因为起得晚,通往每一户人家的小路上第一个踏出自己的脚印是很难了,不过也没有关系,我去通往田地的小路上,不管雪后几天,除非家里没柴烧了,有人会去野地里拾掇些干柴来,不然没有人会在冬天去野地里转悠。
我扛着一把一人高的扫帚,从家门口开始,扫到二叔家门口,然后再延伸到西头的苜蓿地里。扫出一条路来容易,但是要扫开一垧苜蓿地,那是开玩笑的,我也不愿去扫,冬天的地里是属于小动物的,小动物一年就等着么一会,在空旷的大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结果被我去扫了,那绝对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更愿意的是,在兔子的一串脚印旁边,扫出一条小路,不破坏它的路。我想这只野兔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肯定蒙了,到底因该走哪一条?扫出来的路当然好走,摩擦小,风险也小,经常有野兔子不小心就栽到背阴面一米多深的雪地里。但是当我第二天第三天去看的时候,兔子的路被重复踩过很多次,我扫出的一条小路还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一只倔强的兔子。
花上一上午的时间,我能扫出几百米的一条小路,分别通往麦地,玉米地,洋芋地。但是回来的时候我不愿意走那条被我扫出来的小路,我宁愿和兔子一样,踏着齐鞋帮的积雪,咯吱咯吱回家。
扫雪是很安静的,拿起扫把,眼前只有雪,将这些洁白的雪归纳到一起,扫出大地原来的模样,这是一种安静的幸福。一个村庄静静的,每一个走进冬天的农人是有心事的,他们用打拼下来的食粮,咀嚼一年的心事,这些心事都是静静的,比雪更安静。早年间我喜欢在深秋时节扫树叶,手里捏着空袋子出去,回来扛一袋子树叶,填在土炕里,烧成一个冬天的温暖。
扫雪比扫树叶更安静。一场大雪是霸气的,能够压倒一切,让一切有生气的生灵突然变成没有生气的轮廓,一垛柴草,一间房子,包括一个站在雪地里的人,都会成为一副静物。挥动着扫帚,去挑战这场霸气,去打破这一副安详的静物,这是让人心静的。被大雪掩盖了的,在你一上午的工作下,恢复了原貌,土院子还是土院子,不会被人认成砖铺的或者水泥打的,狗窝也会变成狗窝而不至于让陌生的来客认成鸡窝或者兔窝而被狗咬伤。更加重要的是,这些留下过冬的走兽飞禽,能够认清楚这个村庄的角落,从而及时觅得一口救命的食粮。
一辈子要经过多少场雪,这是有定数的,不管你扫不扫,这些雪都会落在你的每一个关节上,落在你的每一根骨头里,直到你在无数场的大雪中终于迷路,找不到家的方向,甚至摸不清火炉的位置。我想,我还年轻,还能扫得动,雪下上一尺厚,我花一天的时间会扫掉,但是下在每一个老人生命里的积雪,我却怎么也扫不掉。
每年,村子里都会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在经年的大雪中终于迷离了眼神,收不回冻坏在野地里的一根骨头,带不走炕边的一捧炉火,甚至连最后的一方归宿都是冷冰冰的。大地封冻了,但是该走的人还是要走,就像该下的雪要下一样。
祖父去世的时候是一个冬天,他没有熬过那个冬天的寒冷,家里到现在还在分析,他在哪一年冻坏了手,在哪一年冻坏了腿,因为寒冷会将人身上的能抵抗寒冷的零件一个个抽走,最后只剩下一具尸体,直面寒冷。几年前祖父的坟还在二叔家西头的玉米地里的时候,每年冬天我都会扫出一条路来,从坟地直通到家门口。
有一次我在扫雪的时候,天还在下着小雪,雾蒙蒙一片。我已经扫出了一条路,扫了几个小时的雪,坐在扫干净大地上,雪静静地下在我的身上,我的扫帚上,我扫过的小路上,以及矗立在我周围的白杨树上,这公平的雪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一件物。
我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一个静物,与周围的其他的物什一样,接受雪的滋润和寒冷。雪静静地落下来,柔软而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耳朵上,居然簌簌有声,微弱到你必须竖起每一个毛孔集中每一丝精力才能听见,然而我听见了,估计白杨树也听见了,躺在雪地里的麦芽听见了,匆匆奔跑的野兔也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我也没好意思说。这时候我想,做一株树是幸福的,听见雪来,听见雪化,听见寒风与雪花的语言,多好。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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