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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红》札记(二)柴立中

发表于-2012年11月18日 下午3:24评论-0条

“意淫”及其他

《红楼梦》第五回写宝玉的性梦,而借警幻仙姑之口说:“淫虽一理,意则有别。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淫滥之蠢物耳。如尔则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汝今独得此二字,在闺阁中,固可为良友,然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

对这个“意淫”的“淫”字,宝玉先是如我们常人一样理解,说“我因懒于读书,家父母尚每垂训饬,岂敢再冒‘淫’字?况且年纪尚小。不知‘淫’字为何物。”,但经警幻此一番教诲,并“秘授以云雨之事”后,便与“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有了儿女之事,“柔情缱绻,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

警幻仙姑的解释,是把“意淫”与“皮肤淫滥”对立起来说的,“皮肤淫滥”是以满足色欲为目的的交媾行为,“意淫”则除此之外,“痴情”是先决条件。“天分中生成一段痴情,吾辈推之为‘意淫’”,若无“痴情”,便不能称为“意淫”,不能为闺阁中“良友”,只能是花丛中的“色狼”。具体的含义是什么呢?警幻说:“‘意淫’二字,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可能是作者的狡狯之笔,我同意甲戌本侧批(靖藏夹批)的说法:“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是‘体贴’二字,故曰‘意淫’。”用“体贴”而字来解释“意淫”,虽不中,亦不远。

“体贴”是什么?简而言之,就是爱。洋鬼子费尔巴哈说“爱是一种能力”,鼓励恋爱中的男女主动去爱。但中国人习惯于守株待兔,讲究谦退,所以不容易理解这种“主动”。且把“爱”扩大化,更习惯于“仁”,“仁”是“爱人”,是“博爱”,是“克己复礼”。但我觉得不如“体贴”来得具体。“体贴”,从字面讲,是自己去体察照顾他人。从行为上看,的确是自己“主动”;从心理层面看,是站在所爱者的立场替他(她)着想,忘掉自身的利害关系,所以我简言之,其内涵是“无我无私”。爱作为一种行为活动,必有对象,即有施者和受者同时存在。施者持“无我无私”之心行事,是为爱;受者感知施者的“无我无私”,全然替自己着想,从而产生被爱的幸福感。这是单向的爱,单方面的体贴。儒家坚守“中庸”之道,主张“过犹不及”,所以于君臣、夫妻、父子、兄弟、朋友之间,提倡“礼尚往来:来而不往,非礼也;往而不来,亦非礼也。”受者不能徒受,也要反哺回报。比如要求臣忠,君也得仁;要求子孝,父也得慈。夫妻要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兄弟之间要“悌”,朋友之间要“信”,人际关系才会和谐,社会才会稳定。体贴用于做事方面,是孔子说的“敬事而信”。施者诚敬地做事,做他人的事像做自己的一样(无我无私),受者才会相信;施者要使受者信,才达到目的。所以,“敬事而信”也是“体贴”,而且是双向的“体贴”。《曲礼》说:“毋不敬”,其意义在此。五魁、翠翠的悲剧(见贾平凹《五魁》、沈从文《边城》),都是单向体贴造成的(五魁意而不淫)。

《红楼梦》中写了许多“体贴”之事,用脂砚斋批语说,是所谓“正情”;也写了许多利己自私的事,是所谓“逆情”(或孽情)。无论正、逆,作者“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徒为供人之目而反失其真传”(第一回),写都是真实的人性人情。“正情”最高境界的,是宝玉与黛玉的“体贴”,具体就是宝玉的“你放心”和黛玉“两个眼睛肿的桃儿一般,满面泪光”。由于性别、性格、境遇的不同,他们的“体贴”表现各别,但都能让受者领略得到。除了对黛玉,宝玉对其他姊妹,对丫鬟,对小厮,对父母及老祖宗,对家国,都有体贴之心,但浅深各别。故鲁迅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领会之者,独宝玉一人而已。”(《中国小说史略》)警幻因而推许他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

然而,“意淫”不免肉的成分,具体在宝玉身上,是他爱红的毛病,即警幻所谓“好色即淫”。宝玉的好色之淫,具体有和袭人偷试,卧可卿香床,吃鸳鸯口脂,焐晴雯玉手,共碧痕洗澡,欲摸宝钗玉臂等。正因宝玉虽然有无我无私的体贴,也有这些色欲之性(“食色,性也。”性与生俱来,不能分善恶),甚至还有踢袭人、打小厮的极端自私行为,不是纯粹的“仁”者,故作者造出了“意淫”一词来进行概括,以见其情的不同凡俗,非常语所能表达。甲戌本侧批(蒙府本夹批)评价说:“二字新雅。”

这种字眼,小说中还有许多。典型的如第十六回“宝玉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的“超逸”,最权威的启功注释本,对这个词也没有注释,我在此略作分疏,以就正于同好。

葛洪《抱朴子?内篇?自序》:“洪体乏超逸之才,偶好无为之业。”苏轼《太息一章送秦少章秀才》:“张文潜、秦少游此两人也,士之超逸絶尘者也。”《宣和书谱?空鲙帖》:“往昔字学之流,其初笔法安在?惟其胸次笔端,超逸绝尘,暗合法度,则其草创,便为一物之宗。”网上的解释是“高超,不同凡俗”,但用在小说中却不当景。我们知道,这回写黛玉回乡给父亲办理丧事,贾琏陪着。她家乡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亲人,奔丧完,只能又回来投奔外祖母。这刚进门,礼物都还没分送,“见面时,彼此悲喜交接,未免又大哭一阵”,宝玉就“心中品度黛玉,越发出落的超逸了”。这纯粹是宝玉“体贴”的结果,旁人那得知?不得已,我们也来“体贴”宝玉:初见面,就有“我曾见过的”宿世姻缘之话,当晚怄哭了黛玉。日久,“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个姊妹熟惯些。既熟惯,则更觉亲密;既亲密,则不免一时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第五回)对黛玉的要求高于其他姊妹,但主观以为黛玉能理解自家心思,实际黛玉并不了解他。这里,宝玉体贴了黛玉,黛玉却未体贴宝玉,彼此错位,产生误会,即因求全而导致“不虞之隙”(俗所谓“吵冤枉架”)的发生。“求全之毁,不虞之隙”本于《孟子?离娄上》,作“有不虞之誉,有求全之毁”,曹雪芹创造性地用来描述爱人间的矛盾,十分贴切,所以甲戌本侧批(蒙府本夹批)说:“八字定评,有趣。不独黛玉、宝玉二人,亦可为古今天下亲密人当头一喝(此句蒙作“亦为古今亲密者作当头棒喝”)。”这很可以拿来解释夫妻间的“七年之痒”。宝玉眼中的黛玉,以前若果只是使使小性儿,现在经历父母双亡的巨大变故后,可能性儿变大,任性更甚;以前恃才傲物,现在可能是傲世。总之是不一样了,要对她更小心更关注。这种感觉,如同“意淫”一样,包蕴很广,“惟心会而不可口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但不说又不行,不得已,用“超逸”呗。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周易?系辞上》)小说的功用,在于“立象以尽意”,立象必系诸文辞,“超逸”之谓乎?“辞达而已矣”,所以不能以繁简求之,要在“恰如其分”。

所以我以为作者曹雪芹倘若没有这种特别经历,这种幽微的情意是体验不着的,也表达不出来。高鄂续书之劣,正由于此。而他对八股制艺的“清微淡远”还是有发言权的,因为他曾认真“体贴”过。而搞同性恋的陈森,只能写《品花宝鉴》,发现男色的种种便利。正由于此,我觉得胡适的“自叙传”说也有他的合理性,只是宝玉的思想境界不如曹雪芹的境界高,难把二人划等号。而这个叫“曹雪芹”的人,为什么就不可以是*扰驿站的曹頫呢,而要硬说是曹颙的遗腹子?家谱上有吗?谁证明来?难道皇帝说“行为不端”,他就不会恋爱了么?我的意思是说,作者必有过切实的人生体验,才写得出这么幽微的东西来。那种简单的比附,皮相的看法,只能编点我的爷爷和奶奶在高粱地里偷青的故事,耸人听闻,绝不能与“半世亲睹亲闻”的东西相提并论。

2012年11月17日于安顺新天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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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林步山人点评:

人,生而有情,情分诸类,文章对红楼“意 淫”详加考证。由“意淫”而及“体贴”,而及中庸,而及“正情”。典故信手捡来,或加褒奖,或加鞭挞,丝丝入扣。是一篇尚好的读书札记。拜读,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