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当我的车快临近村子，突然听见了唢呐声，心不由自主往下沉，不知是哪位族人又驾鹤远去了……

回到家，一打听才知是大顺溜走了，我很惊讶，前几日我还看见他溜马路呢，怎么这就撒手人寰了呢？这可是咱庄上的好人，无论村庄里谁家老人去逝了，那天不管挣多少钱，他都会放弃，而留在家帮助料理后事，而后用一根扁担和众人一起把亡者送到墓地，从无怨言，多好的一个人，怎么就走了呢？

我从来不愿去看哪家亡人送殡，那场面撕心裂肺，哀怨的唢呐声，亲人的哀号声，使看者跟着伤心落泪。可是刚到家一会，邻居就喊我：“小杨，可收拾好呢，咱去看看大顺溜，他这一辈子不容易啊，这么好的人，咱说啥也去送送，你去不？”我犹豫了几分钟：“好，你等我一会.”

我们村有两条路，我家住村东路，大顺溜住村西路。走了十几分钟才到，老远就看见路边一个个飘飘的幡条，和一个个穿白孝袍的人，他们神情凝重，各自忙着手中的活，走到跟前，只见大顺溜躺在堂屋正门的凉床上，头朝南，身上盖了一床崭新的缎被面。只见一个女孩披麻戴孝跪在床头，手在机械的往老盆里添着纸钱。“小杨，这就是大顺溜的闺女，你看，都愣了，也不知道哭，唉，这爷两命真苦，相依为命二十一年，没想到竟是这样一般结果。有女如此，死也心甘，闭眼了，亲的又能怎样？”“婶子，你说的话我不明白，啥意思？”“也难怪，你天天上班，你可知道，大顺溜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知道啊，我正纳闷呢，五十多岁正当年，怎么就去了呢？”“他得的是癌症，胃癌！两年花了二十多万　，要不是这小丫头，他坟头上草都该有一人高了。”“婶子，走，咱回家，你给我讲讲这爷俩的故事，好不好？”

原来，在我结婚的90年，咱庄子就有人掰手指数过，从25岁以上嗷嗷待娶的光棍汉就有30来个，大顺溜当时已三十多岁，因为天生结巴，兄弟有仨，就两间土墙房子，所以是个出了名的老大难，就一直这么耗着，但是在90　年的六月份，大顺溜开始走狗屎运了，他在吴家渡口装沙子的时候，有一天，从渡船上下来一个妇人，怀抱着一个孩子，蓬头垢面，步履蹒跚，看见有一帮劳动力正在往车上装沙，就凑上去问道：“哪位好心的大哥，请给我一口水喝，好不好？”众人无动于衷，大顺溜看看，从方便包掏出一个茶杯，说：“你若不嫌脏，就喝点吧。”“谢谢大哥。”妇人仰头“咕咚，咕咚”一气喝了整一杯水，然后，拿着空杯满脸歉意的笑着说，“对不起，大哥，我只想喝一口的，没想到竟喝光了。”“没事，你这是要到哪去？”顺溜说。“唉，不瞒大哥说，我家住山西，孩子她爸得癌症去世了，我投奔亲戚无门，眼下举目无亲，想找一个栖身之地，大哥，俺看你是个好人，你能帮俺介绍一户好人家吗？”“呀，这么巧，大顺溜，你……你……不正好没老婆吗，嫂子，你看我们这大哥咋样，咱这大哥天生好人一个，干活一把好手，就是说话不利索，有点结巴，除此之外没有毛病，你看他行不？”大伙起哄。“你们别……别……别开玩笑了！”顺溜说。“大哥，你若不嫌弃俺带个孩子，俺愿意伺候你一辈子，行不？”妇女说。“那好呀，顺溜，你还干啥活呀，你骑车带嫂子回家拾掇拾掇，快回家吧。”众人说。

就这样，大顺溜有了自己全新的一个家，每天早出晚归，这一下子老婆孩子都有了，他嘴都合不拢，只有拼命干活挣钱，想让家人过的好一点。女人看样子也是过日子的人，每天家里家外收拾的干干净净，日子道是顺心，老太太每天都会到儿子住处看看，她说放心不下，但是看着媳妇贤惠的样子，又觉得自己多虑了。

这样舒心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这一天，老太太和平常一样，来看媳妇，没进门就听见孙女哭的声音，她快步到屋子里一看，没人，外面也没有，只有这不着边的孙女，顿时老太太傻眼了，这可咋整？小孩哇哇大哭的声音让老太太心里烦躁不安。这时，左右邻居闻声赶来，看到这情形只跟着叹气，大家七嘴八舌，这媳妇肯定跑了，只是这吃　奶的孩子可愁死人了，又不会吃饭，哪有钱买牛奶啊？直到天黑也没见着妇人的影子，大顺溜回到家一听说女人跑了，只丢了个孩子在这儿，心里那个苦啊，咬着嘴唇说：“娘，你别难过，就当雨儿她妈没来过，这日子不还是要过吗，我明天去买代奶粉，白天我干活，你帮我照看一下孩子，晚上我带，可好？”“眼珠都没了，还要眼眶干啥啊，明天你不如把这小丫头片子带去扔了，不要养，不管劲（用）的。”“娘，不管她妈怎样，孩子是无辜的，她毕竟是一条人命啊，我也不指望她将来对我怎样，现在咱就把她当个小狗养着吧，娘，我求你了，好吗？”顺溜说。“唉！你呀……”

就这样，雨儿留了下来，顺溜像宝贝一样宠着她，爱着她，护着她，每天回家无论有多累，他都要抱着雨儿亲亲，整个身心被孩子填的满满的。说来也怪，这雨儿生来就好像注定是顺溜的孩子似的，似乎知道她奶奶不喜欢她，所以这白天她除了饿哭之外，从不闹人；夜间顺溜带着她睡，她像知道她爸爸累一样，自己像个乖乖狗一样睡在父亲旁边，整夜整夜从不哭闹一声，而每个清晨顺溜醒来都发现孩子的尿布全是湿的，就这样，顺溜把自己全身心的爱都倾注在孩子身上。雨儿小鬼灵精，当她才会走路的时候，每天傍晚她都会在门口坐着，等他爸爸回来，而每天顺溜也会从小店买一些糖果回家，当他爸爸从车上下来的那一刻，雨儿是最兴奋的，她张开双臂，嘴里“爸爸，爸爸，抱抱！”，而顺溜在弯腰抱起雨儿的同时，什么苦啊累啊全一古脑儿跑到九霄云外去了，老太太心疼儿子，看着儿子累的那样，还去抱那不着边的丫头片子，嘴上哆囔一句:“管什么劲？”

雨儿在顺溜的呵护下快乐的成长着，当雨儿十来岁的时候，她爸爸有一天晚上把她叫道跟前，说：“雨儿，你不小了，我现在决定让你到西屋睡……睡去，你不能老是跟我睡……睡……在一块，你都成大姑娘了知道不，传出去人家会笑话你的，啊？”“我不干，我害怕，我在这床上能占多大地方，爸，我蜷着睡，不影响你行吗？”雨儿含着泪说。“不行，床我已跟你铺好了，过去吧！”顺溜一反常态，没有丝毫余地。“爸，你就让我在这儿吧，我不到那边去，我帮你暖被窝，捂腿，好不好？”雨儿赖着不愿过去，这时，顺溜发火了：“你这小丫头，怎么不知羞呢？去，现在就过去。”雨儿十分不情愿的到了西屋，和衣躺在了床上，过有十来分钟。“哇”的一声，顺溜忙的就往西屋跑，“雨儿，怎么了？”只见雨儿满脸泪水：“爸，你让我过去吧，我占不了多少地方！”“好好睡吧，没……没事的。”说着顺溜回到了自己房间。大约过有一刻钟　，又听“哇”的一声，顺溜快步到了孩子房间，雨儿用被子捂着头，顺溜看着摇摇头，坐在雨儿床边，用手轻抚着她的头说：“雨儿不怕，爸爸就在这儿看着你睡，雨儿乖，爸爸明天还要干活呢，我知道雨儿从小就听话　，不会让爸爸明天干不了活的，对吧？”雨儿知道折腾没用，只好点点头。就这样，爷俩相依为命过了二十年。

雨儿已长大成人，二十岁的姑娘出落的格外标致，在纺纱厂上班，每天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这天，他看父亲没起床，很奇怪，到跟前用手摸摸她爸爸的头，问：“爸爸　，你怎么了，哪不舒服，我带你去看看。”“我没事，可能是吃凉的了吧，胃有些不对劲，回头我去拿点药吃就没事了，你去上班吧。”“那行吗，还是去看看吧。”雨儿说，“哎哟，没事，赶快去上班吧。”雨儿只好上班去了。话说顺溜待雨儿走过之后起来，到村诊所拿了一些管胃的药物吃，可是，到了夜间，他胃疼的更很，哼哼唧唧的，雨儿下夜班后，听见他爸在床上哼的声音，没惊动他爸　，直接到家后路上拦了一辆出租车，连夜把爸爸送到了淮委医院，经检查，晚期胃癌，急需做手术，顺溜得知自己的病症后，相当冷静，说：“雨儿，走，咱回家，做什么手术？不要花那冤枉钱，周总理都没治好，何况咱这农村人，走，回家。”“爸，你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今天你不幸得了这样的病，我能看着你这样不管吗？钱是为活人服务的，我这些年上班，攒了好几万，先用着呗，爸，我们先把手术动了，病就好了，就能回家了，爸，从小到大都是我听你的，今天，你就听女儿一次吧，啊?”雨儿说。“可是，雨儿啊，咱农村人，哪看的起这个病啊，咱家又不开银行。”顺溜说。“爸，钱的事你就不用担心了，我就是你的银行啊。咱配合医生动手术好吗？”“唉，难为你了孩子。”顺溜说着，眼角湿湿的。

顺溜手术很成功，可是接下来的化疗、营养仍需要好大一笔钱，钱从哪弄，顺溜每天都在脑中盘算着。十来天以后，雨儿手里拿着七八万块钱，到了他爸爸跟前，笑咪咪说：“爸，你看这是我的老板得知你住院，先预支给我的工资，这下，你放心了吧？”“哦，谢谢你老板啊，你得好好上班，报答你老板。”顺溜高兴地说。“是呀，所以，我想告诉你我们厂这几天加班，我不能来照顾你，爸，你行不？”雨儿脸上有些无奈。“没事，你忙吧。”雨儿这一去就是十来天，到医院后，强装笑颜　，但看上去很疲惫，整　个人瘦了一圈，眼红红的，“爸，怎么样，想我了吗？”“想了，医生说，我可以回家休养了，明天你去办一下出院手续，咱回家，啊？”顺溜说。“管出院了吗，还是在医院多呆一阵子吧。”雨儿有些不放心。“回家，咱可不能把医院当成家，我想家了，明天就出院！”

一个多月没来家，左右邻居都过来看望，顺溜心里畅快啊，这是家呀，看到这些熟悉的面孔，顿时觉得病全好了。过有三四天，一个快嘴嫂子去看他，一阵寒暄之后，他嫂子问：“顺溜，你这闺女真管劲，你看你病了之后，都是她凑钱，唉，有女如此，也不枉费你养育他二十年，没白养啊！”“嫂子，你看你说的，我从来没拿雨儿当外人，他就是我闺女，你以后不要这样说了，孩子听了会不高兴，我也不爱听。”顺溜很生气的说。“好好，我不说了，雨儿呢？”快嘴嫂问。“上班去了，我这一病，苦了这孩子了。”“唉，顺溜，我怎么听别人议论，说你家雨儿去坐台了　，可有这事？”“你说啥？你对孩子有成见，你可以不来，但是我请你不要乱说，坐台，谁坐台，你坐台？”“好了，反正我说你也不信，你打电话问一下不就行了吗？”“你跟我滚……”

顺溜脑中嗡嗡直响，他不相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孩子会做出这种伤风败俗的事。心里火直往上冲，拿起电话，又害怕影响孩子心情，他强压了心里正燃烧的火焰，等雨儿来家再说吧。几天以后雨儿回来了，看着顺溜铁青的脸问：“爸，你怎么搞的，气色不好，你看，这是我今天给你买的营养品，你吃一点。”“我好的很！雨儿，你最近怎么下夜班也不回家？”“爸，不是对你说过了吗，这一阵厂里忙。”雨儿说。“忙，忙，你忙的啥呀，今天你大娘对我说，你早辞了纱厂的工作，去什么夜总会了？”雨儿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她咕咚一下跪在父亲面前，声泪俱下：“爸，他们说的都是真的，雨儿对不起你，可是爸　，你养育了我二十年，疼我，护我，宠我。如果不是你当年收养我，我早被野狗吃了。今天，当你病了的时候，我理当孝顺你的，可我没有能力啊！爸，你是我在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如果你不在了，雨儿在这个世界多孤独啊，我一定要让你活下来，那怕多看你一天也好啊，爸，爸，爸呀……”雨儿泣不成声。“孩子呀，我怎么说你好啊，我能这样苟活吗？你是毁了你自己啊，你下半辈子可怎么过，我的孩子呀？”说着顺溜就用自己的手不停的打自己的脸。雨儿用手搂着爸爸的脖颈说：“爸，雨儿谢谢你二十年来的养育之恩，我希望你以后的每一天都是为我活着的，多看你一天也是雨儿的幸福啊，好吗？”

故事听到这儿的时候我已然是个泪人，多么凄婉的一个看似书上却发生在身边的真实故事，不知怎的，我生平清高，对坐台这样的人我骨子里从来不愿多看一眼，而对于雨儿，我内心却充满了无穷的悲悯于爱怜……顺溜是今年五月份走的，有几次我刻意从他家门口路过，却只见院门深锁,杂草丛生……

我情不自禁的低唤雨儿，雨儿……

2012/11/14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