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后东头,有一块园地,隔着一道石坎,高出屋场三米有余。园地两端,各有一颗柿子树,静静地守候在家园的后面。
这是我上初中时,背着爸爸,从他供职的林场买来两株苗子,亲手栽种的,已有三十多年树龄。树干有脸盆底大小,四米余高。因为离房子太近,生长过程中,我常修剪,规定着它的生长速度和方向。尽管主干不高,却枝条旁逸斜出,婆娑多姿。
春风轻拂的季节,柿树长满了新色的叶芽,麻麻点点,活像一串串去掉了叶子的芝麻。到了初夏,柿树长出了茂密而宽大的叶子,摇曳着盈盈的绿意,掩藏着的密密的花蕾。说是花蕾,其实只是习惯上的叫法而已。柿树是不开花的,直接从结果母枝上长出一串串小苞苞,层层叠叠的,有的还拥凑在一起,像做着游戏的孩子。苞苞慢慢胀大,分出四个萼片,包围着步步膨大起来的子房。这时候,柿树像一把经年已久的油纸伞,由浅绿变成浅褐;枝繁叶茂,荫蔽了一大片园地。炎炎烈日之下,女儿和邻居们的孩子常来这两棵树荫之下嘻戏,或快活地跑来跑去,或干脆爬上柿树,在粗大的枝桠上套上一根棕绳,下面绑一块木板,在树枝上荡起了秋千,开心快乐,悠然自得。看着孩子们玩得那么开心,我也仿佛回到了童年。
忽然有一天,爸爸把我叫到面前,说:“你把那两棵柿树砍掉吧!”我愕然了:“两棵长得好好的树,为何要砍掉呢?”问其故,方知爸爸对忍饥挨饿心有余悸,他寻思着:“这祖传下来的园地这么肥沃,被两棵柿树荫蔽了,多可惜啊!虽然散养的家鸡太多,种菜不行了,要是砍掉种上玉米,每年可以掰一石多玉米棒子啊!远处的土地退耕还林了,近处的又被隐蔽了,我上哪里种地去?大家都不种粮食了,一旦外国人卡我们的脖子,不卖给我们粮食了,中国十几亿人,我们能把钞票当饭吃吗?”我知道爸爸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心里深深地眷恋着土地,时时担心着粮食安全问题,能理解他的心情。但心里确实不舍把柿树砍掉,就搞起了拖延战术,跟他软磨硬缠:“一棵生机勃勃,果实累累的树,就如一个怀着孩子的孕妇,把它伤害了,你忍心吗?它也是有感情的生命体呀。” 听到这,爸爸觉得有些道理,终于同意等到秋后再说。
秋天终于来了。柿树上的小苞苞变成了一个个苹果大小的红灯笼。摘下来以后,我对女儿说:“你给院子里的邻居们每家都送几个柿子去吧,让他们也分享一下柿子的味道。”女儿很乖,挨家挨户地送去了。邻居把其放置谷堆里沤了几天,柿子熟了,通红透亮的,很是诱人。捏在手里,软绵绵的;吃在嘴中,甜蜜蜜的;还有滋喉润肺,止渴治咳的效果。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当地还没有其他任何人家有柿子。老人们平生第一次吃到了这么甜润可口的柿子,喜欢极了,常常叫晚辈们来我家买。女儿也很懂事,遇上老人来买时,就大大方方地叫老人“拿去吧!别给钱了。”而白拿的次数多了,老人们硬要给钱,或者就让年轻人来买。因而我家的柿子非常行销,一块钱一个还非常抢手。除了送给亲朋好友和邻居以外,每年还另卖一千多元。父亲一算,可以买回二十石玉米棒子,人情还是赚的,如梦初醒地笑着说:“好啊!你救了它一命,它可给了你更多的回报。树木也会为情啊!我以后再也不叫你砍了。”
后来我对孩子们说:“我在外地教书,妈妈家务也忙,柿子就交给你自己去卖吧!钱你自己留着,交学费也好,买文具也好,买新衣服也好。”孩子很懂事,爽快地答应了。从此,星期天或者放学以后,原本宁静的院子里,就有了孩子叫卖的声音。孩子从此知道了挣钱的辛苦,也学会了省着花钱。零花钱从来不向爸妈要了。
不能忘记的是发生在柿子树下面的一段故事:那一年深秋,天雾蒙蒙的,秋风阵阵地吹着,身上缕缕凄凉。我正在教室上课,忽然听到一阵急促而熟悉的声音:“桃生快回去!你宝贝女儿在柿树下面把头摔破了,手臂骨也摔断了!”我转身一看,只见堂兄满头大汗,浑身热气腾腾,正气喘吁吁地站在走廊上对我呼喊。我跟同事们打了个招呼,立马和堂兄一块往家里奔去。
四公里半路,只用了二十分钟时间。回到家里,只见一群邻居都瞪着关爱的目光,拥凑在柿子树下的阳沟旁,看望着我的女儿,安慰着正抱着女儿哭泣、无计可从的老婆;有的正主动提出帮助送医院。一看现场,才知道原来是女儿从二楼去园子玩耍时,不小心踩了空,从桥上掉了下去,撞到一块石头上,表皮张开了一道三寸多长,一厘米多宽的口子;白白的额骨上,裂了一道曲尺状的缝;地上留了一大滩血,部分已经凝固了;手臂两处骨折,已经不能活动了。我马上用干净棉布进行了包扎,实施强制止血后,抱起女儿,再勒一块布背带,直接往医院送去。
到了医院,医生立即对女儿进行了检查治疗。术后对我说:“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否者就有生命危险了。”现在想来:“那年头还没有电话,要不是邻里关系好,堂兄那么赶紧及时地去叫我,女儿的命可就没了,是堂兄救了女儿一命啊!”
去交钱登记。一摸口袋,不好!钱包一急之下忘了,还在学校里呢!没交钱,医院是不能继续给药的。不给药了,好不容易才脱离危险的女儿,会不会再度出现危险?女儿可是我的心肝宝贝啊!还没到发工资的时候,学区是不是肯借钱给我?这里的熟人没几个还不知在不在单位;即使在单位,一个月才一百一十元工资,怕早就花完了。到哪里去借钱呢?我的脸皮子很薄,急得直冒汗。女儿知道了,望着我,张开嘴,轻轻地告诉我:“爸,别着急了,我口袋里还有卖柿子的钱呢。”我赶紧伸进女儿口袋,拿出一个塑料包,打开一看,都是一元十元的。数了一下,足有三百多元,够了!我的燃眉之急解决了,松了一大口气。
这些故事,尽管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但我至今没有忘记。离家六年了,那两棵柿子树,是否安在?邻居们还好吗?一直想回去看看。
-全文完-
▷ 进入舒至诚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