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山里的路,好多好多,谁也数不清它的条数;
山里的路,好长好长,谁也走不到它的尽头;
山里的路呵,弯弯的,小羊肠样爬,犹如姐姐额上那条蚯蚓样的皱纹。
剑剑实实在在记不清,这已是第几个黄昏;剑剑实实在在记不清,眼眶里曾有几回潮湿。剑剑却永远记得,姐姐出嫁时,走的就是这条路,这条弯弯的山路。
2
姐姐是被一阵喧哗的鞭炮声牵走的。
放鞭炮的汉子实在有点气势,一路不顾死活地放,放,放得震天价响,划破山野千年的寂静。汉子身后,一个满脸黑麻子的丑男人,穿着高档西装,打着红领带,戴着大红花,显得十分神气。就是他,这个有钱的城里男人,夺走了心爱的姐姐,剑剑恨透了这个可恶的家伙,千辈子万辈子的恨!
姐姐跟着丑男人,一路木木地走。电火炮死了人样不断响鸣,剑剑悄悄跟在长长的迎亲队伍后面跑。荷包里的东西不时拍打剑剑的大腿,那是姐姐出嫁头天晚上悄悄塞给他的两个大鹅蛋,红红的,像天边的彩霞,像山坡上的映山红,像姐姐害羞的脸。那天姐姐过新年似的,迎娶她的丑男人特地给她买了时髦衣裙,连头发都破天荒烫了,波浪式一起一伏,油亮乌黑。结婚是很幸福的事,剑剑不明白,姐姐眼里为什么滚动着露珠,肿得桃红样。
“姐,你哭了?”
姐姐点点头,又摇摇头。
“姐,出嫁一定要哭吗?”
“嗯哪。”
“毛根的姐姐出嫁就不哭,还笑哩。”
“……”
“姐,你还回吗?姐,回来时可别忘了给我带一包鸭梨。你说过,城里有好多好多的天津鸭梨。”
姐姐幽幽地看着他,长长地叹口气,叹口气,长长的,像根线,缠着一颗伤感的心,缠着一份永恒的思念,缠着一个永世难解的谜。
姐姐一定会回来的,姐姐真的会回来吗?剑剑追得再也走不动了,坐在山路边的石板上,托着双腮,望姐姐渐渐消失的身影发呆。山谷幽静,田野翠绿,天空湛蓝,这么美的山沟,姐姐肯定会回来的。她怎舍得这条清冽的小溪,和溪中滚壮的八脚(螃蟹)?她怎舍得这茵茵的绿草,和草丛中如烟的凤蝶。她怎舍得这油菜花的幽香,还有清新的泥土气息?
3
弯弯的山路上,鞭炮声依旧滚来滚去。
夕阳如火,彩霞满天。
一条青石板路从夕阳下爬来,草蛇般溜进山谷,蠕上山峦。
小路两旁是绿油油的野草,草丛中,有蟋蟀在奏着奇妙的乐典。
一弯小溪从远方蜿蜒流过,一路欢快地高歌,越过田野,穿过高坡,流向山外的世界。
剑剑一动不动地坐在石板上,痴痴望着村子上空袅袅的炊烟。一支瘦瘦的狗尾巴草,从他支开的两腿间钻出,蔫蔫的,满腹心事的样子。
起伏的群山在眼中渐渐模糊,遥远的记忆早已从心灵深处溢出,愈发地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那一年,剑剑才六岁。
六岁的年龄,正是扑在妈妈怀里撒娇的时光。而他,当教师的爸爸被戴上了“黑五类”帽子实行专政,三十岁的妈妈含辱而死。从此,剑剑成了无人照管的孤儿,成了牛鬼蛇神的后代,自然没有谁和他玩家家。
他只好自己跟自己玩了。暖和的春夜,他吊着煤油灯,去田边照鱼;炎炎的夏日,他赤luo着身子,在溪水中摸田螺。幼小的心灵,在艰难的岁月,种下一颗倔强的种子。
村里的孩子都欺负他,喊他“坏崽子”、“反革命”、“小特务”,他不敢回嘴,只有偷偷躲在不为人知的阴暗角落,悄悄地哭,哭得天都黑了。
他白嫩的肌肤被紫外线染成了油污污的古铜色,先前炯炯有神的双眼变得呆滞忧郁。他开始习惯于懒洋洋的脚步,习惯于不沾人群的孤傲,只有那一头乌发,总是铮亮。
全村人中,只有一个呼他的名字——剑剑,只有一个人愿意找他玩,那就是琴琴。
琴琴比剑剑大三岁,本村本姓的。她爸爸是多年的大队长,自然有一个引以为荣的革命家庭。
琴琴很同情不幸的剑剑,每每下午放学后,当剑剑去山坡上挖野菜的时候,她就一人背着背篓去割猪草。割完了,她就帮他挖野菜、挖够了,就手拉手去草坪上玩,捉迷藏啦,打土仗,也过家家。
玩够了,他俩僦坐在路旁的石板上,背靠背谈着悄悄话儿。她怜悯他这一头好看的秀发,时常在这个时候抚摸他的脑袋。
一回两回三回……
摸着摸着,终于有一天,当她再次伸出她那白胖胖的小手时,他竟哭了。
她吓傻了,不晓得他为什么会哭。他是她的叔叔(按族谱排行,他真是她的叔叔),做叔叔辈的怎么还和小孩子一样?
“我不是你叔叔,我要做你弟弟,弟弟!”他大声喊。
“我为什么要做你的姐姐呢,剑剑?”她惊悸地问。
“你比我大!你对我好,像亲姐姐一样!”就是这么两条理由。
“不,不,千万别喊我姐姐!”她为他揩抹着眼珠。
世界对他多么吝啬,没有妈妈喊,没有姐姐喊,也没有人喊他哥哥,喊他弟弟,他凑数于茫茫人海,应该做人的哥哥,做人的弟弟。
当琴琴再次请求不要这样做时,他瞪着圆圆的双眼,黄瘦的双手有力地摇着她的肩,喉咙咕噜咕噜的,肌肉拌颤,终于灌足了底气,歇斯底里地吼:
“不,不!我偏要喊你姐姐,偏要喊你姐姐!”
她望着倔强的他,鼻子一酸,心软了!
“那你就喊吧!”
“姐姐——”
他跪了下来,姐姐姐姐,这称谓于他,是多么崇高,多么神圣……
4
如烟的雾霭溢出山谷,自在地弥漫开来,一溜小风滑过,鼻前便有了丝丝香气流连。
姐姐的脖颈白白的,宛如蓝天上的云朵。那是一片神奇的土地。夏天,有草籽花的芳香荡漾;夏天,有稻花的清香飘溢;秋天,有油茶花弥留的香甜;冬天,有热烘烘的干草气息在流动。
不知有好多回,他醉在姐姐的脖颈上;不知有多少回,姐姐用不太丰厚的背驮着他,在田埂上默默地走。如水的日子在姐姐背上无声无息地流过,也一点一点地舔去他鼻梁的稚气。
春天,姐姐一手提着小花篮,一手牵着他溯溪而上,沿着这条崎岖的山道爬。路边的树林里追逐戏耍的小鸟,不时逗弄他停凝视,一串串小灯笼似的四月泡,泛起圈圈诱人的涟漪。
“姐,我们摘泡泡吃么?”
“怎么,你又嘴馋啦。”
“姐,我好想咧,你看,馋得口水都流出来了。”他把黄黄的嘴指给他看。真的,嘴角上硬是有一涎口水在流哩。
她禁不住“扑哧”一笑,一边替他拭完嘴角的口水,一边转身,从不远处的油茶树上摘下几串大大的四月泡,一把递给他。
“看你还馋?”
他乐呵呵抢过来,把最大的一颗扔进嘴里,啧啧,好甜!又嚷,还要还要。
“吃多了有啥好?”她不高兴了,虎着脸。
“不咧,不咧,我还要吃还要吃!”他开始撒娇。
“那自己去摘吧。”她心软了。
“不啦不啦,只有姐姐亲手摘的才甜。”他见这招果然奏效,赶紧讨好地说。
她便骂他鬼坏,真个没有爸妈教的,骂归骂,还是去摘了几串,一把丢给他:
“自己吃吧,姐还要割猪草哪。”
说着,她从背篓里拿出镰刀,蹲下身子,在草丛中割一把把他叫不上名字的野草。
5
时光一点点地流逝,转眼姐姐上初中了。
镇中学离家很远很远,姐姐只能在礼拜六回家一次。而剑剑呢,也读四年级了,他爸爸早平了反,正在村小学教书。想到天天伴在一起的日子即将失去,他们都有一种莫明其妙的失落和依恋感。
每到周末,剑剑就早早走到山口的槐树下,等姐姐放学。有时,他等呀等,等到天黑了,等到他靠在树身睡觉了,姐姐才回来。她看到他这样子,心痛地劝他:
“剑剑,以后不要等姐姐了,姐姐放学回家就去看你好吗?”
“不哩不哩,我还是要等,喜欢在这里看着你回家。”他使劲摇头。
“那你就好好读书,明年你考上初中了,就可以和姐姐一起放学回家了。”
一年后,剑剑果然以优异成绩考上了镇中学。可是,快要上高中的姐姐却不能上学了。她爸妈开了个商店,要她莫读书了,反正女孩子书读得再多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还不如多割几背篓猪草多养一头猪。想到过了这个暑假就要去镇上读中学,想到姐姐不能读书了,剑剑觉得,美好的童年已经离他远去了。
“故乡的山,故乡的水,故乡有我童年的足印,几度山花开,几度潮水平,童年的欢歌依然记在心……”
姐姐又唱歌了,姐姐唱的歌真好听。柔和的风,把歌声扯向很远很远。
“姐,你唱得真好哪。”四月泡吃完了,他挺着小鼓样的肚子晃到姐姐身后。
姐姐咯咯一笑,放下手中的镰刀,停止了唱,带他下溪,把手巾浸湿,在他嘴角上慢慢地擦。
“剑剑,泡泡好吃么?”她问。
“姐,泡泡再甜也没得姐的嘴巴甜哪。”
“你这小子,姐的嘴也想吃么?”
“姐,你莫生气,我,我真想吃咧。”说着,就在她刚刚把嘴擦完时,冷不防他伸长脖茎硬是在她嘴上狠狠“吃”了一口,“吃”完还嬉嬉笑。
她霎地脸红了。
“揍你这坏家伙!”
她高高扬起了巴掌,但那掌却没有往下扇反而紧紧搂住了他的头,又不停抚摩他的包发。
忽然,弟弟的脸挨着一团软和的东西,他触电般闪开,蓦地,他发现姐姐的胸脯不可思议地隆了起来,高高的。莫非……他有些不安,再去摸,姐姐红着脸迅速拨开他的手。
他很失望。
“姐,那是摸不得的宝贝?”
“羞。”姐姐在鼻梁上一割,把嘴贴上他的耳朵,柔声地说:“你姐大了。”
“大了就有那东西?”
“你……坏死了。”姐姐轻轻拍他的脑壳,甜甜地、羞羞地笑了。
6
夕阳已经挨近山顶了。
几丝迷蒙的雾气弥漫开来。淡淡的,如蒙着一层薄纱。一群鸟儿翱翔在残阳下的纱幕中,得意地鸣叫着。
有人说,夕阳无限好,可在剑剑心中,黄昏再美丽,也没有姐姐那样吸引人。
姐姐当然很美。姐姐是世界是最美最美的。姐姐的裤脚更诱人,把它高高挽起来,便成了弟弟想象中的神秘王国。
自从上初中后,老师的严厉,纪律的严格,完全拴住了他的“自由”,更懊恼的是,镇子离家尽是弯弯曲曲的山路,十五六里远,他再也不能像儿时一样,和姐姐青梅竹马。
唯有周末才是他最惬意的日子。他天天盼着星期六。
每到星期六下午,姐姐也像他以前等她那样,早早地坐在石板上等他,望他,直到看见他挎着沉甸甸的旧黄书包出现在山口。
常常,隔老远,他就扑上去。
“姐,有蝈蝈吗?”
姐姐不答,只抿嘴一笑,要他猜。
他猜不着,抱住姐姐的腿,一层一层地放她挽得老高的裤子,冷不防一只蚱蜢极麻利地弹出,一跳一跳地跃向远处,他也一跳一跳地追。踩下一地歪歪斜斜的脚印。
姐姐微笑地看他,拍他书包上的灰尘,轻轻地抽出书,压平卷起的书角。
“姐,你还想读书么?”
“姐当然想哪,姐还有好多好多字不认得咧。”她忧忧地说:“姐命苦,没读书的福气。”
是呵,姐姐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年龄,理应是怀着考大学的梦想读高三的时候。而苦命的姐姐,过早地辍了学。剑剑总忘不了,姐姐送给他的那些明信片上一行秀气的字;剑剑总忘不了,姐姐给他看的那首诗。姐姐这么聪明,应该上大学的。可他又安慰姐姐:“不读书才好,高中学习压力好大,老师好狠呐,天天逼你背书背书做作业做作业,上课想睡一觉也不行。”
“老师是为你好。剑剑,你可要好好念书,考上重点高中,将来还要读重点大学,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一定会是我们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的。你有了出息,只要心中还记得这个山沟,记得你的姐姐,我就心满意足了。”说到这里,姐姐的眼圈红了,还掉下几滴泪来。
剑剑心中一酸,他依偎在姐姐臂弯里,激动地说:“姐,剑剑今生今世就你一个好姐姐。弟弟一定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等剑剑有了出息,就把姐姐接到身边,永远陪伴在一起!”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尽管已经明白,当地习俗同姓同湾是不能结婚的,但他的心底,早就认可了姐姐就是他最爱的人。
“姐,我作文不好,暑假里你抽空教我好吗?”
“好啊,姐姐还要教你写诗,姐姐当不成诗人,你将来当诗人吧。”姐姐爽快地答应下来。
“真的?姐姐你太好了,将来我就写好多好多诗给你!”
“是吗?”她情不自禁地把他揽到自己怀里,喃喃自语:“你真是我的好弟弟,真是我的好弟弟!”
他扑在姐姐怀里呜呜哭了。
7
夕阳被山一口一口啃着,只啃剩下残缺不全的巴掌大一块,一个女人挑着一担柴匆匆在他面前擦过。匆匆地、宽长的裤管清扫着路,扬起团团浮尘。剑剑不由想起姐姐写的一首诗:《做女人真苦》。
做女人苦吗?做女人的确苦,做山里女人更苦。就说姐姐吧,自从她休学跟爸妈做生意后,肩上几乎天天没有离过扁担。那根青竹扁担被姐姐的肩头打磨成了古铜色。剑剑觉得世界上有许多东西在等着姐姐去挑。姐姐为了这个世界挑了很多很多东西。姐姐整日地挑、挑、挑,挑着种田人的劳累和希望,挑走了少女的青春和憧憬。姐姐还要喂猪,还要洗衣,还要照管刚上学的小弟弟……
“姐,累么?”那天,他抚摸姐姐老茧硬厚的手,还有额上依稀可见的一条鱼尾纹,心疼地问。
姐姐痴痴望着远山,默默无声。
剑剑晓得姐姐在想心事。姐姐大了,二十岁了,愈发美得象一朵花。她爸妈前不久给他找了个麻子男人,比姐姐大六岁。麻是麻,却很有钱,是个做服装生意的城里人。这丑男人看上了姐姐的美貌,而姐姐的爸妈恰恰看中了丑男人的钱。听说姐姐不肯,她爸妈就整日打她骂她,说她没出息,生得贱,硬是逼他与丑男人订了婚,再过不久又要结婚了。那丑男人真有钱,一丢手就是两三万。唉,剑剑真想不通。钱为啥会有如此神通,可以随便买一个漂亮女人?为啥姐姐会答应?为这事剑剑惆怅了十几天,以至于他考上了市一中的消息也懒得告诉她。昨夜一夜他想通了,姐姐也是没办法,更何况,自己考上了也有姐姐的一份功劳和几分希冀哩。
“剑剑,听说你考上了省重点高中?”良久良久,姐姐抬头问他。
“嗯哪。”
“剑剑,你考上了,姐真高兴,将来做了大官,可别忘了苦命的姐姐”她哽咽着。
“……”
“剑剑,你怎啦?”她发现,剑剑在不停地流泪。她慌了,赶紧替他拭去。
他猛地一把抱住她,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前,紧紧地,紧紧的。
“姐,你要走了?”
“嗯哪。”
“姐,你就舍得这山,这路,这草,这溪?”
“剑剑!”她无力地脸挨着弟弟的脸,“姐就是舍不得又咋样?”谁叫姐八字不好,生成了女人相,你不晓得,做一个女人有多难呵?”
“……”
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姐姐柔声问:
“姐走了,往后还想姐不?”
“怎么不想?我一辈子也会想你,念你,记住你,姐,剑剑会想你念你一辈子的!”
8
夕阳终于落了,落在山的腹中。
有牧童的身声隐隐约约吹来。有腆着肚子的牛悠哉游哉的从山道口踱去踱来,有成双对的鸟儿叽叽喳喳快活地飞过。
雾霭在变浓,变浓,浪一般排来,淹没了弯弯的山路,淹没了油绿的野草,淹没了姐姐的足迹,淹没了……
(这是笔者的小说[ch*]女作,发表于1992年第四期《文苑》杂志)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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