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纳兰的《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
御蝉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
夕阳西下,落红遍地,任人随意践踏着。人们在忙着在辘轳金井边汲水,没有人顾及到它们。
强颜陪笑在尊前,曼舞轻歌载花船,阅尽尘间寒暖意,逢人真觉笑啼难。
我也像那落红,随那井边溢出的水,且行且止,最终寂寞地葬于污浊的沟里。
蓦然抬头,却看见你,青衫一袭,带着温和的笑容,恬静、不浮华,像是那天上的月儿一样,虽然高高在上,却感觉亲切,仿佛是熟悉的朋友。我一笑,匆匆而过。
我们终不是同一路的人,我只是那落花,任人践踏。
每当一场秋雨一层凉的时候,我总会记起顾先生的“落叶满天声似雨,关卿何事不成眠”,忍不住想笑。我在笑中,却浮现出你的影子,淡淡的青衫,温和的笑容,那笑容却是寂寞的。没想到,我们却又遇见了。
那是月亮升起的时候,我在载花船上,笙箫歌舞。但那天的我是开心的,因为是顾先生的一帮朋友,吟诗唱和。顾先生人很和蔼,闲时偶尔也会指点我一些,我便更有兴趣了。还记得那次,我自感身世,填了一首《薄命女》:“黄昏后,打窗风雨停还骤。不寐仍眠久。渐渐寒侵锦被,细细香消金兽。添段新愁和感旧,拚却红颜瘦。”
“呵呵呵,好一个‘拚却红颜瘦’。真是好句,见性情!”顾先生看了,呵呵大笑,“这词牌不好听,你怎么会‘薄命’?还是叫另外一个名字吧,《长命女》。前两拍出律了,后面很好。”
我有点不好意思,“只顾说自己的感受,没仔细对谱。”
忽然,却听得船外有人高声吟道,是一首《梦江南》——
“江南好,虎阜晚秋天。山水总归诗格秀,笙箫恰称语音圆。谁在木兰船?”
“纳兰公子来了,快过这边船来。”顾先生连忙招呼。
那人长身一揖,“顾兄好。顾兄有雅兴,小弟敢不从命。”
顾先生将纳兰拉上船,笑道:“呵呵,我想让你见一个人。”然后回头唤我,“御蝉,来见过纳兰公子。”
“御蝉拜见公子。”我盈盈一拜,抬头便与他目光相接,居然是他?
“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
“御蝉?”纳兰的眼光恍惚起来,“怎么那么像她?太像了……”思绪飘浮起来——
我常常在那回廊香径处,不辨花丛暗辨香,但我看不见你的身影藏在何处。你藏在何处,快出来啊,别一会着凉了。你没有回答,我看不见你。你依旧藏在蔷薇花的暗影里么?我站在那仔细看,却依然没发现你身影。我看见那些蔷薇花丛的叶子在簌簌摇动,是它们勾住了你的单薄的衣衫么?你回答我啊,你为什么不回答?
燕子飞了,有飞回的时候,那离去的人儿啊,却再也没有回头。还记得那回廊、那碧桃影里深情的眼眸,我们曾发誓一辈子相厮守,现在却只有那依旧绿绿的柳,多情地拂上我的头。
我们在曲曲折折的回廊深处,又重新见面,你依偎在我的怀中,娇躯还在微微颤,幸福的泪水还留在你的脸。我孤枕难眠辗转反侧的时间,常常在想什么是我最销魂的事呢,想来想去,最销魂的事便为你摘来你最喜欢的梅枝,你插入胆瓶,然后拿来给我作画样,为你画在罗裙上。我看见你惊喜的穿上,轻快地旋转,你如花绽放的笑脸。
——眼前也是一张如花的笑脸,却分明叫“御蝉”。
顾贞观拍了拍纳兰的肩膀,“御蝉姑娘的词风,跟你差不多呢。她就是你刚夸赞的‘语音圆’的沈宛沈姑娘,我们都叫她‘御蝉’。”
纳兰说,“幸会,幸会。可否请沈姑娘再唱一曲,先前听得隐隐约约的。”
我歌喉宛转,唱的是皇甫松的《采莲曲》——
“船动湖光滟滟秋(举棹),贪看年少信船流(年少)。无端隔水抛莲子(举棹),遥被人知半日羞(年少)。”
他们乐呵呵地配合着和声,笑成一团。纳兰公子即兴同韵也唱来——
“水榭同携唤莫愁,一天凉雨晚来收,戏将莲菂抛池里,种出花枝是并头。”
大伙儿打取趣道,“公子今天想跟谁并头啊?”
纳兰公子笑得很开心,我也很开心。顾先生说,“好久没见公子这么有兴致了。”
纳兰笑着,“是啊,江南真好,我都想一辈子生活在这边,不回京城了。”
那一夜,公子喝了很多,醉了。
随后的日子是快乐的,我们常常在一起吟诗作对。当他读书时,我不会打搅他,只会安静地给他泡来“吓煞人香”茶。他没有接盏,却念着一首诗,“醉色风前减,茶香雨后添,看花仍把卷,相对一炉烟。”公子回头,指着书上的诗对我说,“你看,这王次回的诗,写的就是我们眼前的事嘛。”
我噗嗤一笑,“我可不是什么花,也没喝醉。”
我将茶盏放在桌边,将一盘装有菱角、鸡头的果儿递他,他拈起一只菱角把玩,说道,“你弹一首曲子来听可好?”
“你想听什么?”我也拈起一片糖伴雪藕片,放进嘴里,一丝清香甘甜在口里散开。
公子含笑不语,却提笔写来一诗——
“追凉池上晚偏宜,菱角鸡头散绿漪,偏是玉人怜雪藕,为他心里一丝丝。”
我取过来一看,羞红了脸,却道,“我喜欢这首。”
……
但这样的日子没有多久,公子便匆匆离开了。好像一场梦,我却不愿醒来。
公子,我又梦见了你,你还是那副温和的笑容,苍凉而寂寞,但我却找不到,好大的雾啊,你的身影若隐若现,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夜半惊醒,我再也睡不着了,我起身将油灯里的油添上,又拿出你未曾带走的旧衫,默默地流泪。公子,我托顾先生带给你的信,收到了吗?
夜不能寐,我便记下这相思一刻。《菩萨蛮.忆旧》——
“雁书蝶梦皆成杳,月户云窗人悄悄。记得画楼东,归骢系月中。醒来灯未灭,心事和谁说。只有旧罗裳,偷沾泪两行。”
这一段时间,我将你的《饮水词》细细读了几遍,我真羡慕那个姑娘,“一片晕红才著雨,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你什么时候也为我写词,我便不枉这一生了。
天亮了,没想到顾先生一大早便带来了你的消息。
“御蝉,你看公子写给你的,他说你不是薄命女,是他心里美丽如菩萨的仙女。”顾先生递给我几纸红笺,我急不可奈地看起来,居然也是一首《菩萨蛮》——
“窗前桃蕊娇如倦,东风泪洗胭脂面。人在小红楼,离情唱《石州》。夜来双燕宿,灯背屏腰绿。香尽雨阑珊,薄衾寒不寒?”
呵,我记起来了,公子走时,我唱的就是《石州》,《石州》属商调曲,有些哀凄,还有舞《石州》,本是适宜相思别离时唱的。欧阳修有《浣溪沙》词就说:“翠袖娇鬟舞《石州》,两行红粉一时羞。”
“公子还记得我?还关心着我?”我喜极而泣。
顾先生点点头,“还有个好消息呢,纳兰公子让我带你去京城,你们成婚。”
“真的?”我都有点不敢相信。
“你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就动身。”顾先生嘱咐我,我高兴地点点头。
好热闹啊,到处是披红挂彩,大红灯笼映得堂里一片喜色。
我是幸福的,从来没有想到,京城里那么多的公子的好友都来参加,还有许多的贺词,那些可都是京城的名人啊。
我端坐在床边,大红盖头依然盖着,我不想揭开,只想一个人享受这幸福的时刻。我听到公子的脚步声,心里呯呯乱跳,却突然紧张起来,我略略侧身,用手抓过来枕函,心里才稍安定了。
眼前一亮,红红的烛光摇曳,满室温暖。我抬起头,看见了公子的喜悦的笑脸,我也微微笑起来。
“这好日子,不能没有词儿,待我写来。”公子伏案疾书,很快便好了,他拿起来念着,却是一首《浣溪沙》——
十八年来坠世间,吹花嚼蕊弄冰弦。多情情寄阿谁边。
紫玉钗斜灯影背,红绵粉冷枕函偏。相看好处却无言。
公子笑吟吟地着我,我微笑,却无言。
“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我没想到幸福来得这么快,消失得也快。公子实在是太忙了,常常是半夜匆匆入宫。我早知道,满汉不能通婚,我也没想着正式嫁入纳兰家,只愿有公子在身边就好。我从顾先生那里才知道,公子顶着多大的压力,传言我是前明的余孽,会使得公子“满门抄斩”。
我害怕了,我不想因为自己,给公子带来麻烦,我跟顾先生商量,我还是回老家,我现在已怀有公子的孩子,我不想孩子一生下来,便没有父亲。
我只给公子说,“我想回老家看看。”公子说,“你想回去?那谁陪你,我现在走不开啊。”我说,“你忙你的,有顾先生陪我回去。”
很久,公子没有吱声,“也好,你去老家再买间房,我也喜欢那边,没准就在那边不回来了。”
我忍着泪,“公子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就这样,在一个清晨,我随顾先生,永远离开了京城。我只希望,公子平安无事就好。只希望他某一天想我了,会想起来找我。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我吟着苏轼这诗句,感觉就是我的日常生活,心里想念着公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还是更喜欢公子写的——
“绿槐阴转小阑干,八尺龙须玉簟寒,自把红窗开一扇,放他明月枕边看。”
公子,就是我心里那永远陪着我的月儿,永远清亮。我不会孤寂,还有你的诗词,都永远陪着我。今晚的月儿真圆啊,却好像离我那么远,我不禁思潮起伏,提笔写下了《朝玉阶.秋月有感》——
惆怅凄凄秋暮天,萧条离别后,已经年。乌丝旧咏细生怜,梦魂飞故国、不能前。
无穷幽怨类啼鹃,总教多血泪,亦徒然。枝分连理绝姻缘,独窥天上月、几回圆。
后记:读纳兰的《如梦令.正是辘轳金井》,看书中多将“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解释为恋人初相逢时,惊鸿一瞥一见钟情的美好情感。我却感觉这“难定”另有含义,纳兰与卢氏不会“难定”,因为有婚约;与旧时恋人也不会“难定”,因为是青梅竹马,早就是熟悉的。合理的解释是他遇上沈宛,感觉咋那么像旧时恋人,像是旧时恋人的复活,才会“心事眼波难定”。须知纳兰自卢氏死后,很多年都没再娶,如何一见沈宛,便有纳妾之举。一定是沈宛像极了他旧时恋人,才会有这样不顾一切的举动。
据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容若妇沈宛,字御蝉,浙江乌程人,著有《选梦词》……丰神不减夫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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