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七年十二月隆冬的一个早上,和煦的阳光正把胡志明市的街道照得一片通明,我为了一点小事骑着摩托车在路上跑,由于并不赶路,但觉优游自在。
忽然,感到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这便停车路旁接听,是个女人声音在问;"知道你老表张湘业的情况没有?"
这样劈头劈脑的一句,还没说清楚是什么回事便挂断了,我心中很感纳罕,这女子的声音似曾相识,瞧手机的显示,来电发自美国,应该是洪玉萍同学,难道我老表闹离婚?又或者被他人告上法庭坐牢去了?但欲打电给她问个明白,却苦于手机上显示的号码完全无效。
我心中不住地嘀咕,一面骑车一面牵挂这件事,果然再走不多远,电话铃又响起来,我连忙掏出接听。
"每次给你电话,都碰着你在街上跑,声音太嘈杂,听不清楚,对不?"我认出来了,果然是洪玉萍的声音,她又说:"读过你的自传<挣扎与吶喊>,知道张湘业是你老表,数天前,他到中国公干,突然心脏病发作逝世了,这件事你知道没有?"
"什么,妳说什么?"我战栗地追问:"妳说是谁死了?"
"你的老表张湘业死了,那是千真万确的事,他出差到中国,死于中国,我们在美国的同学正在凑钱准备把他的遗体运回美国安葬。"
我几乎不能相信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心中只感一阵慌乱,思潮起伏,年轻时候的种种突然间纷至沓来,虽然骑车在路上跑,我的神思却已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那段日子。
那年的我还没到廿岁,父母搬到距定馆数十公里的"大赖"小村务农去,剩下白鸽笼也似的公家住房只我一个人守着,就在此时,老表张湘业跑来跟我同住,他本是越美纺织厂的工人,厂内有宿舍,却喜欢每天搭厂车回市区。
那年代,当一名越美纺织厂工人倒是十分神气,厂里有台湾技师,人人跟技师说华语,回到家里也说华语,把广东话的"返工"唤作上班,何况还有专车接送,穿整齐的制服。
湘业跟我住在一起,整天涂涂写写,他甚至还跟人家学国画,搞的全是文绉绉的玩意,可把我给启发了。
自从离开学校,文字对我的作用只是闲来读读小说,那时候时兴给人抄歌留念,我索性给每位相识的朋友都抄赠一本,许多年下来,我的手笔倒是写得象样,既是有此恒心,探讨钻研学问,对我来说应该不是难事。
廿二岁那年,我搬到贫乏得连电灯也没有的"定馆"去落户,晚上点着油灯读书,虽然困难重重,我还是兴致勃勃的不懈不怠,尤其在定馆住下不多久,湘业也因军役问题跑上来跟我作伴,互相研讨学问。
一九七二年,花钱买到一本台湾护照的湘业当上奋斗日报的记者,那时候轮到我被军役问题困扰,走投无路,幸亏湘业介绍我到奋斗报做校对工作,不但解决了生活问题,还在那文化熔炉中学到不少知识。
往事如烟,湘业定居美国廿多年,虽然当上金山时报编总以及身兼数职,实际收入却极为有限.据回来探亲的朋友说:这文绉绉的小老儿一点也不得意。
一九九四年湘业回来一趟,目的是搞手续担保妻儿赴美团聚;直至去年二零零七再度回越,竟然是受海外校友会所托,把旅美同学的捐款拿回交给母校(董事会)作为发展华文教育经费,当然机票连带住宿都是校友会支付的。
说什么也料不到去年跟他见了一面,竟然成为永诀。我还记得到旅馆找他那天,才一大清早,他把一个不很大的皮袋打开,里面全是西药,一口气吃了廿多颗,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别觉得奇怪。"他笑着说:"在美国,上了年纪的人,每天都要服药,如果不听医生话,只须间断三个月,绝对会出事,人人如此,因而大家见怪不怪。"
我默然点头,深感他所言一定属实,因为几乎百分九十九的越侨都是听医生的话只喝矿泉水。在美国,人人都害怕医院,听说价钱昂贵得惊人,许多越侨甚至理牙都要跑回越南,就是为了美国的医疗收费太高。
害怕归害怕,吃药归吃药,医生每天给你许多药,你能不吃吗?制药商赚了大钱给政府缴税,政府对人民虽然有各种辅助如失业金﹑养老金等等,其实还不是自己多年的薪水里面扣除出来的?这样的生活,到底幸与不幸真教我摸不着头脑。
湘业过世了,廿多年来,他只回越两次,在我内心深处,反正很少见到他,只管当作这老表还在美国生活又有何妨?
虽然如此,我的老表张湘业还是真的跟我永别了,且让我为他赋诗一首以资留念。诗曰:
噩耗电传听不清,再三证实悚然惊。
人离祖国桑榆黯,身处金山仰止成。
当日若非君励我,拙章焉得恁多情?
哀哉从此阴阳隔,痛失良朋老泪盈!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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