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的桃花似纷纷的花瓣雨，回旋不坠、留恋不舍，只因为一个舞者。她高髻纤裳，皎洁的脸庞静如明月，蝉翼般的白纱在风中旋开，似一朵盛开的白莲，轻盈而妖娆。舞步亦如莲，碎步轻摇，袅袅婷婷。清风如纤纤细手轻摇着她的黑发，婀娜的身影夹着淡淡的清香，如画，亦如花。

那脱俗的神韵摇曳着愈久愈浓的谁的向往，梦幻的眼神注目着愈远愈去的谁的背影……心儿已逝，就在这惊鸿般的一瞥。多盼望能在此刻转身，只为看到她如海的温柔。

她舞的是《胡旋舞》，急促快速的舞点，阵阵连续地旋转，更讲究的是身体的柔软和足下的灵活。玲珑腰肢如风摆杨柳，纤纤玉足如新月一弯。“纤妙说应难，须从掌上看。”

《中吕．一半儿》窅娘一舞翘尖尖莲，小柳柳蛮腰步步儿翩。薄薄罗衫儿绣带儿旋，俏生生立粉郎儿前，一半儿娇嗔一半儿软。

当我不停地旋转，发丝飞扬如鞭。旋转，像一朵涟漪在水中绽开，然后飞溅。我在尘世中拼命地飞舞、飞舞……眩晕欲倒时，拥我入怀的，是掌握我命运的你。

舞衣渐敛，回眸，一双妙目幽深如潭，一脸灿烂温暖如阳。

“目深曰窅，以后你就叫窅娘吧！”你含笑注视着我。顷刻，我深陷在你柔情的目光，不能自拔。可你的重瞳，让我看不清你的内心，只是一片朦胧。

“片红休扫尽从伊，留待舞人归。”你吟哦着离去，天水碧的宽宽的袍子，在我眼前亮开一道金黄的光晕。

也许，这是我的宿命，倾尽一生，只为让你的眼光在我身上多停留一会儿。我没有皇后的多才多艺，也没有皇后那般出众的容貌和显赫的家世，我只是一个舞姬，但我要做最出色的舞姬。因为，从遇到你那天起，我就已暗下决心，一生只为你舞。

长长的丝帛一圈又一圈缠上我的纤足，痛，钻心的痛。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我不后悔，只要能让你注意到我。还记得那一次崴了脚，我忍着疼痛小心地行走，你说：“步步生怜，真美。”你随口而出的话让我突然开窍，对，就是要疼痛，每一步都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每一个动作都要超过人的极限，才会有意想不到的美。

皇后编排的《霓裳羽衣舞》，对每一人的动作我都细细体会，暗记在心。乐声起处，我踩着鼓点，俯仰承合，腰肢细软，盘旋跌宕。乐声越起越高，鼓点越来越密，分不出人影钗光，宛若细风回雪，恍如飞燕游龙。霓裳、霓裳，梦幻的衣裳，成就了霓裳羽衣曲万世的美名，而我的一生，也注定了是一场空幻的梦。　

《中吕．一半儿》谁家鸾佩小红楼，檀板儿轻敲唱不休。那人儿怀抱琵琶声儿脆生生溜，骂声俏冤家把人魂儿勾，一半儿咿呀一半儿瞅。

我的苦心没有白费，你又注意到我了，你说我是超凡出众的，在一群轻歌曼舞中最惹人注目。我脸带微笑。知道是这结果，因为我疼痛，身体各部位都疼痛，但我的脸上是灿烂的笑容。

在你的眷宠下，我的眼前盛开了一座金莲台。那是一座高六尺、饰以缨络的金碧辉煌的金莲台，中有五色瑞云。随着音乐的响起，我素袜屈上，弯如新月，步步生莲踏上了高台。

那是让所有舞姬都羡慕的吧，我尽情而舞，仿佛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惝然如凌波的仙子。我听见有人说，“莲中花更好，云里月常新。”我笑，虽然我疼痛。行舞莲中，回旋有凌云之态。我知道，这会看呆了多少目光，但我只在乎你，那么多的注目中，我只看见了你含笑的目光。

一舞倾城，那是我生命的辉煌时刻。

那一笑，永远定格于我的心底。因为从此，我再没见过你的笑颜。我尽力了，我像昙花，将积攒的全部热情，都释放在了那个金莲台上。

多少梦，一场幻化中，繁华落尽一场空。多少恨，昨夜梦魂中。当时明月，依依素影，何处飞来？

城陷了！呙将军、马将军及数百壮士，力战而死。城里好乱啊，到处听见的是哭声。天又下雨了，人们的脸上已分不清是雨滴还是泪水。

我看见你频频回首，一些人在忙碌着抬着辎重上船。不行，我得跟着你。急匆匆找到平素对我很是照顾的张公公，央求他带着我一起走。那时，张公公正指挥着下人，将一箱箱的黄金抬上船，说是送给那个敌方的将军，好让他一路上不为难国主。我说，我不会添乱的，只会静静地呆在自己的角落。

我看见张公公与那将军说话，还不时指指我。看到那人色迷迷的眼，我强忍心底的怒火，略侧过身去。

在船中，见你眸中流露万般痛楚、万般苍凉、万般绝望、万般苦涩，望着石城凄婉吟诵——

江南江北旧家乡，三十年梦一场。吴苑宫闱今冷落，广陵台殿已荒凉！云笼远岫愁千片，雨打归舟泪万行。兄弟四人三百口，不堪闲坐细思量。

你的诗刀子一般刺到我最柔软的心底，隐隐地痛。我不愿意看见你哭泣，只希望看见你的笑，你的笑是那么灿烂，那么温暖　。然而你的温暖却如一瓣落红，飘忽着坠下一缕清香，便散了……

多少个夜晚，你“无言独上西楼”，注视天上那一钩残月，而我，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心底泣血。宋宫里都传遍了，你的皇后时时被诏进侍寝。

你始终都没想起我，想起我的是那个将军，他说让我在七夕重登金莲台，为太宗皇帝献舞。献舞后面呢？我知道那是什么结果。“国主，臣妾再不能陪伴你了。”我心里一遍遍这样念着，泪流千行。

御花园里人头攒动。前面坐着那个又黑又胖的家伙让我心生厌恶。你在哪？我一步步缓缓走上金莲台，用目光四处搜寻，我看见你了。但是，你不知道我就如你门外那朵寂寞的莲花，曾经，在风里为你落尽清泪。也不知道，我们的尘缘只是这一刻，为这一见，我将永世寂寞。

我起舞，微笑，在你的面前，旋尽我一生的曼妙。这一次，我不再顾及舞步，只想把眼光时时刻刻放在你的身上。我知道，从今后，我再无缘为你而舞。

《正宫．叨叨令》提壶脱裤么声声儿促，无言莫去那高楼处。当年鸾佩珍珠儿颗颗露，翠袖袖招来么儇薄儿误。行不得也么哥，行不得也么哥，倾城一舞么惹得群芳儿妒。

仿佛听见四面惊怒的呼声，我充耳不闻，只向着你盈盈拜下。然后，像一朵白莲，纵身，翩翩从金莲台跃下，我的眼睛始终都没有离开你，微笑，泪却满盈。别了，国主，尘世的浮华灼情，皆若过眼云烟，只有那清澈的湖水，才是我永远的归宿。

“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

注：欧阳修《啼鸟》云：“独有花上提葫芦，劝我沽酒花前倾。”　辛弃疾有词云：“提壶脱裤催归去，万恨千情。万恨千情，各自无聊各自鸣。”其实提壶和脱裤是两种鸟儿，分别是鹈鹕（tí　hú）和鵎鵼（tuó　kōng）的谐音。

附录历史资料记载——

《浩然斋雅谈》：道山新闻云，李后主宫嫔窅娘，织丽善舞。后主作金莲，高六尺，饰以宝物，细带缨络。莲中作五色瑞云，令窅娘以帛绕脚令纤小屈上作新月状。素袜，舞云中回旋，有凌云之态。唐镐诗曰，“莲中花更好，云里月长新。”是人皆效之，以弓纤为妙，盖亦有所自也。又有金莲步诗云，“金陵佳丽不虚传，浦上荷花水上仙，未会与民同乐意，且于宫里看金莲。”（又见《辍耕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