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九日傍晚,我们来到81号矿区。因为严冬,矿上已经放假,在入口处,主人在公路中间垒砌了一面石墙,挡住了我们的去路。几条看家狗出来打招呼,我向护矿人说明了来意,于是允许我们把石墙拆了,进入矿区。
护矿人,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81号矿区前后数十公里没有人烟,硕大的矿区,老人和四条狗,在昆仑山深处,整整一个冬天。我无法走进老人的寂寞与孤独,也无法想象当雪域昆仑与狗与人融为一体的时候,对于能够思想的人来说,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
——尽管天已经擦黑,我们还是跟老人商量,现在就进入矿区工作。
越野车还没有开大灯,我们向着更高更深的山谷前进。过了几道山弯,原先喧嚣热闹的工地,阒无一人。驾驶员一声惊呼,我看见离车头约二十米的小溪里,居然有上百只黄羊。我还没来得及招呼,驾驶员按了一声喇叭,于是羊们作鸟兽散,慌乱中被分割为两拨,向山谷两边的山崖上逃窜。
我责怪小伙子鲁莽。如果被惊吓的黄羊,在逃跑中,从山崖上掉下来,那该有多么痛心。要知道,这些生命可是珍贵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是我心目中的“昆仑精灵”。
这是我第二次遇到数量上百的黄羊群。借着夜色,我还能看见它们在山的两边向上奔跑。尤其喜欢看它们的背影,浑圆的白黑相间的屁股,成群的奔跑时,那叫人无比怜爱的样子。
两边山崖上的羊,在攀登时,把山石踩落下来,夜色中,有阵阵尘土飞扬。这是生命,在山谷弄出的有些许凄凉而悲怆的景色。
转眼间,右边的群羊已经攀登到数百米高的山脊上。它们许是累了,站在那儿,也像是在关注对面山上的同伴。我看见,原本特抽象的昆仑山的轮廓,在最有力度的高处,伫立着一群羊的剪影。它们的背后是灰蒙蒙的苍天。灰色的背景,黑色的剪影,昆仑山衬托的,不仅是羊的英武,更是生命的壮美。
这一刻,我仰着头,仰慕着心,久久地。这些一直被我以温柔储藏在心中而生出无限爱戴的昆仑精灵,却以一种雄性的美力量的美,让我陶醉。
以至于当我离开山谷,离开了81号矿区,映像中的剪影,一直定格成一幅凝重的木刻版画,挥之不去。
时才那个无名山谷,一万年前,甚至更远,就应该是黄羊们的领地。而今,人类来了,极其野蛮的侵略行径接踵而至。原本寂静安详的山谷,在马达和开山炮的轰鸣中,无条件的宣布了人类永远的占领与掠夺。
告别护矿老人的时候,他的一句话,让本来就沉重的心,更加有分量。“我把公路用石墙拦断,是不让他们进山去打猎黄羊。至少,我和我的狗,可以让它们度过一个安宁的冬季”。
而今夜,由于我们的闯入,黄羊们或许刚刚下到溪边,还没有来得及饮水,或者才饮了少许,便匆忙逃窜。它们不仅强忍着干渴,还得强忍别离。两群羊,两座山头,要等到明天傍晚,再次饮水的时候,它们才可以重逢。慌乱之中,或者母子分离,或者“夫妻”东西,在所难免。万一今夜遭遇了狼的袭击,对于不幸者来说,我们那一声喇叭,就成了它们的永别。
——突然发现,对于昆仑黄羊来说,人类,是比狼比熊更具威胁更残忍的天敌。
——无名谷已经被我远远地甩在身后,而以深灰色和黑色为原色的那幅版画,却永远地定格在我的心头:高高的山脊上,羊群们屹立在那儿,像在呼唤对面山上的同伴,那高昂着的头颅,那浑圆的臀,那优雅的四肢,在昆仑深处,在最意象的地方,一刀一刀地,镌刻成我心头,无尽的感叹!
2012年11月12日 喀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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