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出生的时候，爷爷家是村里德高望重的地主，勤劳本分，还有自家的铁匠铺和商号，家里所有的人和长工短工一起上地、打铁、走西口，家境殷实。可是姑姑是奶奶上厕所时生的，爷爷拿了自己的布褂子裹着姑姑送回屋里去，所以姑姑总说自己命不好。

姑姑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女儿，爷爷家祖祖辈辈女孩稀少，所以姑姑从小到大很受宠爱。姑姑长的很美，又吃穿不愁，因此出落得格外标致。妈妈是比姑姑小几岁的同村的女孩，妈妈无数次给我们描述姑姑的美丽娴雅。姑姑从小好学，很小的时候就告别父母独自去县城读高小，由于交通不便，很久才能回家一次，姑姑从来没有因为上学叫过苦，后来姑姑考上了外地的一所中专，成为方圆几里有名的女秀才。正是因为姑姑的榜样，妈妈也苦苦劝说自己固守“女子无才便是德”的父母送自己上学，姑姑和妈妈是那个年代村里仅有的两个有学历的女孩。

姑姑毕业后在一所大型国营工厂做技师，因为一口雪白的牙齿，被同事誉为“黑人牙膏”，姑姑的美丽使她的青春岁月绽放着无比夺目的光彩。我的家里至今被父母珍藏着姑姑上学时的照片，那上面一位美丽的姑娘亭亭玉立，1.67米的身材苗条健美，黑亮的长辫子，额前微卷的刘海，眉长入鬓，美目如星，尤其一口雪白的牙齿如玉如贝，合体的连衣裙，居然还穿着带蝴蝶结的高跟鞋，时尚而高雅，即便今天看来也毫不落伍。妈妈描述姑姑上学回来时去小学拜访老师的情景，好多的小孩子都趴在老师的窗台上看姑姑，女孩子啧啧地赞叹姑姑碎花的小衬衫和系带的锃亮的皮鞋，还有优雅的举止，姑姑走到哪里，几乎全村的人都围着看，我想那时的姑姑是骄傲而幸福的吧！

但是姑姑却在最美好的岁月里得了肺结核，当时被当作绝症的大病，姑姑不停地咳血，最终不得不停止工作住院，围在她身边的追求者顿做鸟兽散，肺结核的不易治愈使很多得病女孩甚至不能生育，姑姑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医院里，默默忍受疾病的折磨和内心的恐惧，一个花季少女承受了多少的煎熬啊。病情稍好，姑姑回家休养，她时常大口大口地吐血，爷爷奶奶在万般无奈中为姑姑准备了后事。这个时候，一个天津的小伙子——姑姑的同事来到村子里，给姑姑带了一种中药，并对姑姑说：“你赶快好起来，然后我们成家。”不知道是不是爱情的奇迹，反正姑姑真的很快好起来，真的就嫁给了那个帅小伙子，并给他生了三个儿子。

姑姑的好日子从婚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姑父是天津一个大资本家和大财主的儿子，父母被镇压，姑父也遭受牵连，被隔离审查，姑姑被无数次找去谈话要她划清界限，姑姑用沉默表明了她的态度，她每天给姑父送饭，照样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照样给姑父露出她美丽的牙齿和笑容。我同样不知道姑姑怎样度过那个漫长的难关，姑父被平反后的日子，姑姑家的照片就有很多了，在我们家保存的就很多，全家福，她和姑父的，她自己烫着各式时髦发型的，无一例外地，她都露着她美丽的牙齿。

我对姑姑的印象是他的儿子在我家长住的时候才有的，因为住在不同的城市和环境的复杂，我小的时候很少见到姑姑，也没有很深的印象，就是觉得姑姑家条件很好，吃的好，穿的也好。后来他的儿子住到我家念书，姑姑经常跑长途来我家，来了之后就是抽烟，和父母悄悄地谈话，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我那三个帅帅的表哥，才华横溢，但是由于从小父母被关缺乏管教，又遭受了很多不公的待遇，都没有走适合他们的路子，让姑姑姑父备受折磨。之所以把表哥送到我家，就是叛逆的儿子实在让姑姑不堪重负！姑姑在那个时候一头美丽的黑发就很快变白了，而且姑姑学会了抽烟，终身未戒！我见到的姑姑，就老是一头优雅的白发，手指间燃着袅袅的香烟，姑姑再也不讲究穿着，永远穿着干净的工作服，她赖以骄傲的一口白牙，也被烟熏的失去了光泽！只是在姐姐的婚礼上，作为主婚人的姑姑，吹了头发，穿了一件印花的灰色毛衫，系一条蓝紫色的丝巾，在那个婚礼上依然是最出众的一个！姐姐的婆婆就一直说：你姑姑一看就不俗！

我上大学的时候，离姑姑家很近，姑姑总是在周末叫我到她家去，我也很乐意去，姑姑的菜做得好吃极了！姑姑曾经送了我一件鹅黄色的毛衣，她说：你姑父买的，我一次也没穿。我知道姑夫经常给姑姑买衣服，姑姑喜欢打扮，姑父喜欢打扮姑姑，姑姑告诉我她新婚时去上海拜见她的大姑姐，时髦的上海人上下打量她说：你是留洋回来的吧？好时髦！时过境迁，烦恼的姑姑再也不打扮了！我去姑姑家的时候都是休息天，但是姑姑姑父从来不休息，他们退休后依然返聘回单位工作，一方面是他们的技术几乎无人替代，另一方面，孩子们的不如意也让他们不能停下来。她的儿子们婚姻也不如意，到后来，离婚的，离家的，没有一家是正常生活的，姑姑带大了三个孙子，还用自己的工资养活着长大的孩子，姑姑的无奈让经常我们难过！姑姑说：我的命不好！

父亲生病的时候，70岁的姑姑背着很重的吃的用的，一个人坐火车赶过来，一个人把好几十斤的东西步行扛到我家，看见姑姑佝偻的身子，我们都难过的不行。中午我去医院送饭的时候，看见姑姑蜷着身体坐在爸的病床边，两只手紧紧抓住父亲，无声地啜泣！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姑姑哭！姑姑照顾父亲直到父亲出院，我送她烟，告诉她说：少抽点啊，对身体不好。姑姑呵呵笑着说：“没事。”

姑姑老年时得了病做了手术，但依然精神矍铄，总要到我家走走，看看，我们劝她多住几天，她总说：再不好，也是我的窝。我们去看她，她也总是亲手给我们做满桌子的好吃的，然后微笑着看我们吃，姑姑的坚强让我们更加的难受！术后很短的时间，姑姑的病情恶化了，双腿不能动了，我们去那家简陋的医院看她，提出接她赴京治疗，她都拒绝了，她不愿意给别人增加麻烦。后来姑姑连吃饭也没办法吃了，那个冬天很寒冷，我们去家里看她，她只能依靠床上固定的绑带拽自己坐起来，她再也不能给我们做好吃的饭菜了，她吃很少的饭，然后看她剧烈地疼，她瘦得皮包骨头。病中的父亲执意要看他的姐姐去，长途，加上父亲的病，姑姑的可怜，我们斟酌再三，带父亲去，父亲看见姑姑的时候，姑姑强忍着病痛坐起来，在坐着和父亲说话的几分钟里，我看见姑姑的额头渗着汗，我走过去扶她，她笑着和父亲说：没事，等天气暖和点，我就能去看你了，你要安心养病！妈妈忍不住扭头流出泪来。这是他们姐弟见的最后一面！

元旦休息的时候，姐姐去姑姑家小住几天，帮姑姑擦洗身体，姐姐后来哭着说，一向爱干净的姑姑，自己不能洗该多难受啊！姑姑非要把姐姐送她的一把玉镯子还给姐姐，姐姐不同意，姑姑说，别浪费啊!姑姑一直忍着巨大的痛苦，她说，我活一天，就可以给孩子们多挣点退休费，他们也好有着落。

我是在深圳出差的路上接到噩耗的，我一只手拖着行李箱，一只手接电话，我的行李箱就掉到地下，我没赶上或者说没敢参加姑姑的葬礼，据说姐姐哭得晕倒了，姑姑只要求给她做一件丝绒的旗袍，爱美的姑姑是穿着旗袍走的，她的儿子们给她办了一个盛大的葬礼，姑姑走得很风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