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的时候,一路车非常拥挤。车箱里放眼望去,全是紧挨的人头。
李梅吊着车中部的栏杆,悬侧着身子,无奈地望着无数的蝌蚪头影。突然,她看见自己不到一米的地方,有一个熟悉的头影,刀削石刻的线条,凌厉无比。他,吴天意,与她同住一个小区,都是公司职员,公司的地点在同一条路线,隔了两站路。工作的时间基本一致,经常碰见,也算熟悉。
“吴老师,你好。”李梅叫道。叫出来才发现自己突兀,怎么莫名其妙叫对方老师。
“李老师好。真挤!”天意自然地笑笑,笑的时候,脸就成了小孩,七八岁的年龄。
工作累吗?是的,非常累。
短暂的停留后,李梅提出新的话题。假如不上班才好。
就是,不上班的话,我每天睡懒觉,上午下午各打一场麻将,晚上九就去散散步,回家看电视。说到不上班,天意顿时眼睛一亮,仿佛是真的。
不上班,我也睡懒觉,看书……。李梅想一想接着说,如果确实不上班,再喜欢的事情也有疲倦的时候啊。当玩累了,或许又想上班了。
不,玩的再累,也不想上班,可以出去旅游啊,可以是去外省住一段时间体会异域的生活啊,参加各种组织啊。然后回来又玩。天意沉浸在一种快乐的遐想里。
是啊,不上班,我就去学国画,学刺绣,把画刺在布上。
两个人越说越幻想,越说越高兴,直到下了车,还在继续各自的遐想,乱侃。
不过,即使在遐想的世界里,他们的也是独立的两个世界,毫无关系的世界。
李梅到了家,脸上还在笑,似乎是刚进行了一场精彩绝伦的演讲,内心还在澎湃的激情里。
日子随着阳光行走,不知走到什么暗角里去了。
一段时间他们都没有看见对方。
谁也不会感伤。
又一次见,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
天意出去洽谈生意,李梅赶回家取一份忘了的资料。
又在一路车上见了,人很少,两个人并排坐在同一排座位上。阳光把车厢照得很透很亮。
云层里似乎有一片金色的荷塘,一轮红色的大莲蓬摇曳其间,荷叶下逸出一块一块金色的水,玻璃一样清透,似乎水底下还有一片云天。车行着,走过一条条街道,在温和的阳光带里,如同沐浴在一片晒布场上,全是华丽的绸缎,明的,暗的,像电影一样。车到司法局附近,建筑低了,在一幢大房子中部,已经有一会没有看见的太阳一下子出现了,只露一个耳形的脸,金光四射,一转眼,车行,落日又不见了,街道上的梧桐树,因为有阳光的缘故,显得空明,疏落。
两个人望着如此好的秋阳,都有些醉意。
两个人又开始了假如的话题。
你昨天晚上看电视御厨大比拼吗?天意问。
看了啊,人家做的菜确实是好看好吃,跟做艺术的一样。
等我老了,我就琢磨弄好吃的。
何必要等老了,现在也可以试着做啊。李梅说。
要是单位工会活动,每人发500元,也来个御厨大比拼,肯定有趣。
那我就做凉拌杂耳根,剩下的钱拿去逛商场。李梅乐哈哈地说。
不能那样,现在五百元买不了什么衣服,就拿去买菜……。
两个人叽叽喳喳地讨论买什么菜,仿佛是居家过日子的小两口,车的上人都艳慕地看着。
到分开的时候,居然还在讨论的热烈里,几乎忘记说分手。
深秋的时候,又在车上看见对方。
阳光已经失去了温度,像月光一样柔和清冷。照在人身上,影子都没有。
李梅站在车后门的铁栏杆处,天意在人群中挤到栏杆处,一下子看见李梅。仿佛一个人着意等在那,另一个人着意寻找的相见,两个人都有些愕然。
李梅背靠在铁杆上,一手抓着前后的椅背,天意看见了李梅没有往车厢后面走去,停在旁边,右手抓住铁杆,支撑着身体,在离李梅有二三十厘米的距离形成了一道隔离,一个“人”形的罩子,隔离着拥挤过来的人。李梅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有一种被保护的感觉。她余光看见他的手就在自己头上,她感觉到那团温热像朵太阳花,照耀着她,温暖着她,使她如同回到了那天的秋阳里。她微微低着头,一股潮湿温暖的气息在她头上轻柔的像雾迷漫,温柔的像溪流流淌,那是天意的呼吸,这么近距离地感受到一个男人温暖和呼吸,她还是第一次,如同无数的细毛无数的花粉在她周围扑扑的飞,飞成一片球状的光晕。那一刻,她是茧里的蝴蝶,他是茧壳,有那么一点暧昧的意味了。
陌生,遥远,而接近。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的热闹和快乐在假如的世界里,离开了假如,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个虚拟的门框,一个类似俯视的关怀,一瞬间的感动,在车门打开的时候走向结束。
工会那天,天意邀李梅参加。李梅找了个同事顶班,决定出去玩玩。
天意说,我刚拿了驾驶证,我开公司的车载你去兜兜风,你敢不?
敢,你不怕,我就不怕。
天色已暗,吴天意开着那辆黑色的宝来轿车穿梭在偏僻的大山,准备回城。
有些快,感觉有些飘忽。浑厚的大山,树林,在夜色里都成了乌云。于是疑心是在天上飞。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李梅,感觉到了这种飘忽,于是马上叫道,天意,车太快了吧?
没有啊,没有……天意回答。
就在这简单的对话后,不到几分钟,车进入了一个“v”字形的山嘴,进入不到一百米,就是那个“v”字底,不知什么原因,车从转弯口冲入了那个峡谷,碰撞到几棵大树后,翻了一个身,直插到一个平缓的山沟里,停止了。
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就像一个恐怖的梦的倒转。
不一会,天意清醒过来,他在黑暗中摸索,李梅不在副驾驶,他赶忙叫道:梅,你还好吗?
夜,那么静,回应他的是蟋蟀的哨声,生锈的哨子吹出来的。
梅,梅,你答应一声,好嘛?
嗯,我在这……李梅在车下的泥地里回答。她本能地想动,但是像固定了一样,无法动。
听到李梅的声音,天意也试着动,但是变形的驾驶室的钢板死死地压着他的腿,他感到剧烈的痛,他用手一摸,是湿乎乎的,他知道是什么,但是为了稳定自己的情绪,他没有怕。
梅,赶快看看伤着哪了?严重吗?
我的两个手臂好像断了,锁骨好像有问题。
你坚强些,我被卡住了,出不来。
嗯,你也坚强些……
我们报警吧?
报警?
李梅并不是天意的老婆,他们是不同单位的,如果被人发现出现在同一辆车里,是给一千张嘴也解释不清啊。现在的人喜欢往敏感处想象。
李梅的话,一下子提示了天意,是啊,一旦报警,两人的关系如何解释,如果说仅仅是一个想开车,一个想坐车,别人会信吗?事实仅仅是一个想表演,一个想观看。但是有谁会相信如此的事实。
我想想,……。李梅,你一定勇敢些,坚强些,不要害怕,我们想下怎样和他们说,再求救。天意说。
好,你也坚强些……我们都不死……生活这么好。李梅有些沮丧。
接下来一片寂静。
他们各自想自己的。
天意脑子里开始回放他和李梅在假设的世界里的快乐。
在今天下午两三点左右的时候,他们坐在车里,一路驶去,阳光像金鱼一样在空气里游动,草丛里都是亮的,在这僻远的山城,路上车辆和人都很稀少,有一种亘古不变,天老地荒的感觉,似乎这是几千年前的夏天,被尘封在那里,一直没有变化。当时,天意把自己的想法说给李梅听。李梅还笑他,迷信。想不到,那一念的感觉竟会成为现实。
那些美丽的影子快速地翻转,就像电视里的快镜头,依稀还有杂乱的声音,杂乱的不像人声,倒像动物的声音。天意在这快镜头里,有些迷糊。
此刻,李梅的记忆也进入了翻沙桶,桶转动着,倒出一堆沙子。沙子里有爱恨,有人物。人生啊,爱恨一场,又能怎样?沙子旁边,站着她的老公和孩子。他们还等着她回去吃晚饭。她的老母亲,她一生洁净,爱惜名誉如生命,如果她知道女儿如此荒唐,她该多么伤心。此刻她的母亲,似乎正背靠着双手,依在门口……如果没有这场工会,生活是那么平静,那么安然。她的脑子里出现老公,孩子,母亲,父亲……,那些所有的亲人,他们向她招手,向她微笑……。
暂时的静谧,他们去了不同的方向。
如果说出来,爱恨里一定多了酸。
夜,不知什么时候上露了……它们吊在树上,缀在草叶上……和城里水晶灯店一样美丽,可是他们看不见,偶尔的一颗从叶子上溜下来,滑进泥土,林子里似乎有稀疏的雨声。
偶尔一声似是知了的嘶叫,像是梦里的惊魂。
泥色的干青蛙不知在哪里找着了一洼水,激动地翘着舌头打棉花腔,……
只有黑暗,但是这黑暗里的声音,却是那么的动人。他们都聚精会神地听着这些天籁的声响,忘记了自己的境况。
李梅,你还能忍受吗?我……。
我感觉胸部好痛……。梅无力地说,一从草就从她脸侧长出来,她也无力去抚开。她感觉自己似乎不行了,脑子里全是草,草长满了全身。
好,我打电话。
城里坐车来到出事的地点要三个多小时。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一点多了,他们被救上了车。
快到城的时候,他们因为流血过多,先后停止了呼吸。
他们为什么会摔下峡谷,为什么会在一起,也不知他们在报警前迟疑过多久,内心有过怎样的挣扎,在他们身后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死去的他们,保持永远的缄默。
我是一个爱想象的人,也不愿意去猜想他们临死前的焦熬。
也许,从他们不顾一切飙车的时候,就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封闭的车的世界,这个隐秘的世界里,只能有她,有他。这个封闭的世界给过他们快乐,但是最后这个封闭的世界却使他们失去了生命。
人生若能假想,车从那个七十度的拐弯悠然一转,一切都滑过去了,然而事实并不是那样。
历史都是无法改写。
改写的历史里,他们会相爱,在那个世界里,不知道,他们是否还一路狂奔,也许,在那个世界,他们无法认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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