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一声声喧嚣刺耳的唢呐,冷酷地叫唤仍在梦中国度悠闲漫步的我,拽着一脸的惊恐,我箭步跨到窗前,默默地凝望着肃穆而渐行渐远的车行,一个转身,与父亲游离的目光相遇,无语,惨然一笑,拼命吞咽着梗塞在喉咙的不名液体……
这是我们小镇最古老的送葬方式,虽然哪怕是嚎啕得令人心碎,悲天怆地的呼唤,逝去的人也终以一种平和,淡定的姿势凝固,长眠,不起,但亲人们仍旧选择用一种庄重的方式为他(她)送行——在声声哀壮的锣鼓唢呐声中默默地祈念长睡的人在另一个陌生的国度从此不再苦难,不再烦扰——为的是让他(她)即便生得渺小,也要死得热闹。
灰蒙蒙的天,是否老天欲哭无泪的脸?老伯走得安祥,却也走得匆忙,2005年的钟声刚刚敲响,那张缀满沧桑与坎坷的老脸却再也等不及看到除夕的爆竹,甚至明朝依旧朗照大地的太阳,还有……那围绕在病床前久久不愿散去的亲人满是泪渍,凝固无望的双眼……
老伯的故事,我并不了解得很多,只是断断续续地从父亲那听到关于他的一些残缺的片断。
老伯可以算是小镇的风云沧桑历史的见证人。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爷爷因为担任副县长而无可避免的成为右派批判的对象,满街的大字报,行人愤怒的眼光,或大或小的石头,杂物从不知名的方向无一例外地砸向爷爷。
父亲当时只有十来岁,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和街中央满头污垢,鲜血横流的爷爷,无助,彷徨,而唯有凄厉地痛哭,嘶吼,但却晕倒在街边,众人并没有因为一个无辜的男孩泣血的呼唤而有所动容,反而迁怒于父亲——他们眼中的官宦子弟,资本主义右派分子的孽根,杂物再一次象骤降的急雨纷纷落在父亲身上,老伯当时正站在人群中,一个本毫不相干的看客,此刻却扯开人群,抱起昏迷的父亲狂奔着,仅管腿脚不太利索。于是父亲便在乱世中苟且捡回一条命,那年老伯50出头。
于此,父亲,在那绝情冰冷的冬季,觅寻回一丝人情的冷暖。
后来,爷爷平反,官复原职。一场浩劫便在人们的记忆中沉默,不再轻意触碰。但它掠去的却不只是一家的平和温馨,更是我只能在照片上才能找到的奶奶,和那被永远定格在乱世的淡定笑容。
那年冬天,父亲20来岁,第一次可以畅快地在奶奶坟头痛哭,而无需再担忧周围群众恶意的中伤和攻击,但他终究面对的是冰冷的墓碑,而不是奶奶关切的目光,温馨的话语。
这个冬季依旧绝情,冰冷。
至于老伯,可能因为几经辗转和迁移的缘故,父亲与他失散了很久。只是在最近几年才偶然地碰上了艰难地躬着背在田地里浇菜的老伯。此时,老伯已经70来岁,20多年的沧桑满满纹络在前额,步履也已日趋蹒跚,一件的确良衬衫在冷风中空动地摆荡。
父亲象搀着自己的父亲一般,搀起老伯孱弱的身体,老伯虽然有些耳背,听不大清父亲在说些什么,但仍很是感动,不停地颤抖着身体,枯皱,冰凉的老手紧握着父亲的手,尽力地想表达什么,却哽咽着,只能不住地点头。
于是,父亲扶老伯坐下。良久,老伯只是絮絮叨叨,含含糊糊地咬着字眼,说着说着便老泪纵横。是个明白人都懂,这么大的年纪,不闲在家中享清福,却在瑟瑟的北风中,趟着混水在田间劳作,生活是可想而知的艰辛。但父亲没忍心问,因为老伯正在竭力搜索着那些遗留在乱世的早以枯槁的记忆,老泪纵横的脸竟放射出孩子般稚嫩而单纯的笑容……
父亲时常这么静静地听着。既为了报答老伯的救命之恩,也希望老伯能在艰辛的日子里觅回一丝坚强,最起码在那个年代里,曾经有过的……
但是,后来因为我家里也出现了一些变故,便有好几个月,父亲未曾去看望老伯,直到有一天遇到老伯的邻居,说起老伯伴随多年的糟糠之妻因为患上脑血栓,救治得不及时,去世了,老伯哭天怆地也没唤回妻儿的魂,匆忙的故去,狠狠地冲击着老伯脆弱的神经。
父亲很是担心,几次要动身前往,都被琐事耽搁了。
两个月后,便已经是隆冬季节,今年的冬天,小镇出奇的冷,早晨,远山的树光秃秃的枝丫甚至可以看到些许极少见的冰挂,这在温暖的南方,是个奇迹吧!
父亲这会突然想起老伯的事,便急身前往,但一切已经晚了,就只几天的光景,老伯也患上了脑血栓,还没来得及等到父亲,便永远的睡下了,邻居不无遗撼地说:“前几天,老伯还坐在屋前那把破烂不堪的藤椅上,絮叨什么‘那个孩子,我认识的,在文革的时候,他该快来看我的吧……’。可是那个晚上就病发了,哎!”父亲呆若木鸡:老伯,怎么你就不再等等我呀?
小镇沧桑的见证人,就这么静静地去了。
冰冷而绝情的冬季,为什么总是要无情地主宰人的生死呢……
窗外,父亲仍旧迷芒,彷徨地游移在遗散着片片泪痕的小路,是否在冗长的路的尽头,有老伯的含糊不清的絮叨,还有父亲的那些珍贵的,暖色的记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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