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你不知道，十一岁，　我已经走出我们的村子，到二里外的初中欢天喜地开始新生活。这二里路全是田野，早上上学或下夜自习，我都依赖着几个同村的高年级的孩子壮胆，他们也借此企图领导我。而我对那些颐指气使的举止天生有一种反感，他们就故意撇下我，作为惩罚。第一次一个人在无边的黑暗中回家，我浑身上下激荡着一种不屈服的情感，竟忽略了害怕和紧张。

那时你九岁，在离村二里的油田小学读四年级。村子小，没有同龄人与你一块儿上学，而你经过的路不仅有疯狂的庄稼地，还有治安混乱的正在建设中的商业、生活混合小区。上下学的路上，你的碎花儿的的确良小褂儿孤单得像大海汹涌中一叶零丁的帆。

最初，父亲接送我。你说。

亲爱的，我不需要。我是小小男子汉，从不向父母说委屈。当那几个大孩子以为我在屈服于恐惧后会接着屈服于他们时，他们却惊讶地发现，我开始故意疏离他们，慢腾腾，哼着歌儿，旁若无人地走在急忙忙离校的人群后面。那几个大孩子很失落，试探性地主动喊我在晚自习后一块儿回村。我在胜利的快感中突然说出了连自己也吃惊的话：不，我从西坑走。

传说西坑有鬼，常在密麻麻的杂树林里飘忽，寂静的夏日午后或者夜间，还会披了散乱的长发盘坐在坑沿之上的小道上，啼血嚎哭。别说一般的小孩子，就是大人，一个人走过时也会发怵的。

他们几乎连犹豫一下都懒得，就一起嗤笑我吹牛。

晚自习后，他们亲眼看着我翻过学校坍塌多年的土墙，走进了暗黑中那条曲曲折折的生产路。这条小道比出校门走的大道近多了，当那几个大孩子走回村里时，我已经特意在村中的代销点亮灯的门口等他们很久了。这是一次难忘的经历，我在走过西坑时，挑战性地停下来，对着密麻麻的杂树林飞了一泡尿，当我提上裤子时，我知道我已经重生为自己的英雄了。

我这个英雄啊，却不能去保护你。

你说，你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在你两岁多一点的时候，母亲就失踪了。你说，后来，为了生计，父亲买了一头骡子和一辆配套的骡车，跟着村里的骡车队去砖场拉砖，送给那些需要砖的工地或个人。　父亲往往天不亮就赶着骡车出门，月光照亮院子的时候才回来。第一次要自己起早上学那天，你背上书包在院子里磨蹭着，看着缓慢发亮的天，迟迟不敢走出家门，直到奶奶也起了床，才把你骂走。那天，你当然地迟到了。

上学放学，成为一件让你十分紧张的事情。

一天，父亲回家时带回一只狗，说是油田供热公司一职工搬家走后留下的。那人要调到很远的江汉油田去，没办法，只好送人，并再三叮嘱父亲，要好好地对皮皮。你于是知道了那只狗的名字。

亲爱的，根据你的描述，我能想象得出那是一只皮毛纯黄的狗，高大威武，但在进入你家那个小院子时眼神忧郁，脚步茫然。你说，皮皮一连三天不吃不喝不叫不动，卧在屋檐下的柴垛根儿处，像一堆被抽干了所有水分的黄土。

我们怕是养不住它。父亲也很伤感，就解了皮皮脖子里的链子，对皮皮说，你走吧。

皮皮愣了一会儿，忽然翻身跃起，向院外疾驶而去，仿佛要急着追赶什么。

第二天，父亲拉砖时在供热公司后墙拐角处看到了皮皮，它一动不动地蹲在那里，面朝着供热公司的一扇侧门。父亲知道，皮皮在等它的旧主人。这里是皮皮的旧主人原来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地。父亲把自己当做午饭的馒头掰下半个放在皮皮面前，又同情地摸了摸它，赶车走了。

第三天，父亲发现皮皮还执着地等在那里，面前的半个馒头还是半个馒头，只是上面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父亲再次停下骡车，又掰了半个馒头放在皮皮眼前，并找了一个铁皮筒子，踩成半球形，从自己的大水壶里倒出一些水来，给皮皮喝。皮皮眼神黯淡，没有任何反应。

第四天　，父亲又经过那里。父亲走过去心疼地抚摸皮皮，发现皮皮已经明显地瘦下去了。父亲就跟皮皮说话，说皮皮你不能这样，你的主人不是不要你了，是路太远，没办法带你。

你跟我回家吧，虽说我家里穷，吃不到好东西，可我也会对你好。要不，你就把我那里当亲戚走，想去了，就去，不想去，我也不逼你。行吧？

皮皮的眼睛里　忽然盈满了泪水。父亲用粗大的手掌为皮皮擦去眼泪，说，皮皮不哭。家里的路你也知道，啥时想回了，你就回吧。父亲怕自己也掉泪，给半球形的铁皮桶里添上水，放下半个馒头，赶紧喊着骡子走了。

第五天，父亲拉砖去了另外的工地，傍晚回家，正跟你和奶奶念叨着也不知皮皮咋样了，听得木做的院门有轻微的开动声。父亲前去查看，突然惊喜地叫一声：皮皮！　

皮皮真的回来了，它开始吃饭，虽然仍然吃得很少。

你觉得皮皮可怜，就试着摸它，抱它，逗它开心，有吃的东西，你一定分给它尝尝。最初，皮皮只是用感激的目光回应你，两条前腿轻轻搭在你的脚上，身子不动，尾巴不摇，像一位远行千里后疲惫的归客。为了让它高兴起来，每到星期天，你一定会上菜篮，然后大声喊：皮皮，去菜园喽。皮皮犹豫着。你走过去，轻轻地拍拍皮皮，以示鼓励。皮皮懂了，就尾随在你身后，出院门，穿小胡同，拐向土街，从村头的小路去菜园。菜园里有黄瓜啦豆角啦西红柿啦茄子啦绿的紫的红的一大片。黄瓜头上顶着的黄花，黄花身边绕来绕去的蜜蜂和蝴蝶，豆角地头枣树上叽叽喳喳多嘴的小鸟，都让皮皮暂时忘却了忧伤。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只久住在你们村子里的土狗尝试着搭讪皮皮，皮皮会用征询的目光望你，你说：去吧，去跟它们玩儿！如果皮皮玩的儿好，你会摘完菜后，在自家田头歇着，慢慢等，直到皮皮急急忙忙赶回来，围着你摇着尾巴转一圈儿，你才起菜篮，发出回家的指令：咱们走——喽——

父亲有时也带些用过期的报纸包着的新鲜的骨头来，那是父亲从油区饭馆里开口讨来的。皮皮把那些骨头翻来覆去地不厌其烦地嚼，一边嚼，一边还不时地跳一下，用尾巴驱赶死皮涎脸的苍蝇们。皮皮的情绪慢慢好一些了，开始在院子里、屋里这走走，那嗅嗅，仿佛一位管家盘点家当。可是皮皮也很孤独。奶奶年纪大了，经常安静得像一片贴在老木椅上的纸，皮皮去奶奶那儿拜访过，结果很扫兴。于是，自己玩儿累了，它就蹲在院门口眼巴巴地等待你或你的父亲回家。

入冬后，天亮得晚，黑得早。父亲往往是起个大早，给骡子上一次料，准备准备骡车上的一应家什，卷一根纸烟慢慢抽完，然后喊你起床。他要送你十几分钟，到学校门口，看你进了校门，才能回去套上骡子，去忙一天的营生。很辛苦。有几次，父亲从校门口回转身的时候，发现皮皮远远地厮跟着，就笑着对皮皮说：有本事，你替我送闺女。父亲后来对你说，当他说完那话，皮皮竟撒着欢追着舔他的裤腿舔了大半路。

有一次，父亲要去三十里外的窑厂拉砖，五点就出发了，只好叮嘱你自己去上学。骡车已经出院门了，父亲不放心，回家隔着窗户建议你：带上皮皮走。你觉得好玩，在麻麻亮的天色里喊上皮皮跟你上学。皮皮一跃而起，亲亲你的裤腿，吻吻你的书包，兴奋得像是它自己要去读书了似的。一路上，皮皮寸步不离你的左右，警惕的目光不放过周围任何一点儿风吹草动。那时皮皮已经长得很高大，立起来前爪足可以搭上你的肩膀。小老虎一样的皮皮，让偶尔经过的早起的行人和偶尔横穿马路的野猫远远地就胆怵地躲开。你像一位被金甲侍卫护送的小公主，胆壮得觉得遇到恶鬼都不怕了。这真是一次美妙的开始。

傍晚，父亲卸了骡车，找皮皮，家里胡同都没有。奶奶也不知道。这时候皮皮贴身跟着你回来了。皮皮早上送你到校门口，想进，你把它吵回了家。夜自习放学，出校门口，你正为独自回家忐忑，却惊喜地看见皮皮在校墙根下等你。很多学生都被威武的皮皮吓到了，等看到皮皮在你面前的乖，他们觉得你神极了。父亲几乎不相信这是真的，他笑眯眯地，纸烟裹了一半儿也不裹了，放一边，两只手交替着去抚摸皮皮，皮皮撒着娇往父亲怀里钻。到底是不是真的，明天，我得亲自看一眼。父亲低头对皮皮说。

第二天，父亲按兵不动，等你和皮皮走出一会儿了，他才跟出去。父亲出门时还一脸疑惑，回来时满脸都放着笑。狗东西，我把闺女交给你了！一连好几天，心怀谢意的父亲对皮皮说着同样一句话。

亲爱的，当你在回忆中把你父亲的这句话转述给我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么嫉妒皮皮！我曾经一趟八遭地托人向你父亲请婚，我曾经汗流浃背地帮你家修鸡舍筑羊圈想博得一点同情，我曾经把我和你可能有的美好未来描绘给你父亲听，可你的父亲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狗东西，我把闺女交给你了！我曾经把手中最好吃的生瓜梨枣糖果零食留着给你，我曾经坚持不懈地为你端水洗脚，我曾经为你的一点儿不悦连讲二十几个笑话，我鞍前马后的表现你父亲看在眼里，却还是不舍得对我说一句:狗东西，我把闺女交给你了！一直到多少年后我和你相执的双手丝毫没有松动，一直到你父亲最后病倒在床每天呼唤我的名字，他始终没有对我说一声：狗东西，我把闺女交给你了！

小学四年级到初中三年级，整整五年，一只狗护送一个小女孩上学成了当地一道最动人的风景。但你还是遇到过危险。一次晚自习放学，一个骑自行车的家伙把你撞倒了，看看周围没人，骑上车就溜。皮皮腾空而起，把骑自行车的家伙扑咬在地。那家伙哪见过这阵势，吓得魂儿都要丢了。最后还是站起身来的你，喝住了皮皮。可笑的是，没你发话，那家伙抖抖瑟瑟地竟不敢离开。也有人欺你年纪小，当着你的面打皮皮的主意，喂皮皮下了药的馒头或肉。可皮皮只吃你和父亲喂的食物，对其他人给的神仙样的美食都懒得瞅一眼。王庄的王屠户找到父亲，出高价想买走皮皮，被你父亲乒乒乓乓一顿给骂跑了。

你说，那几年，除了户口簿上没有皮皮的名字，其他的，皮皮跟家庭成员几乎没什么区别了。

在皮皮安详地离开后的第七个年头，我才接替皮皮有了陪伴你的机会。亲爱的，我出现得是不是有些迟了?在你最孤独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上天把我们分割两边，安排成陌生人。可我无法逾越时间的鸿沟，跨进你过去的岁月。我能比皮皮做的更好的是，它陪伴了你五年，我将陪伴你一辈子。亲爱的，我就是你永远的皮皮。如果你想让我对你的爱少些遗憾，你也可以把离开的皮皮当成前世的我。

你说，皮皮死后，父亲带着你把它葬在了菜园那棵枣树下。枣树已经老得不结枣了，可枣树下的野草野花每年春夏都会蓬勃地生长开放。你说，有一年清明你去了菜园，晚上梦到了皮皮，皮皮还是那样的高大、威武、帅气，金黄的皮毛比阳光还闪亮。皮皮衔着你的书包朝你跑来，皮皮说：不怕，我送你上学。你一把搂住皮皮，醒了，怀中是从酣睡中被惊醒的我。亲爱的，你的梦让我泪水长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