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对我来说只是一个地名,一段骑行的距离。我去那里,也仅仅因为没有去过,还有一份没被破坏的陌生。 沿郑州建设路西行,一直走,不拐弯,路的名称依次变为建设西路、郑上路,同时也是310国道。过须水、豫龙两小镇。道路两旁民居商铺树荫来回变换,根本看不到远处的庄稼,城市化的手五指合拢,似乎执意要拒绝自然的光照耀我们。
但,秋风、秋日是谁也无法遮掩的,还有树,还有头上无边无际的蓝天。
去时走路北,路对面的雕像只扫了几眼,就进荥阳城了。在城里转了小半天,觉得城里除了干净,还有些冷清,主干道索河路还算有人气,其他地方几乎有些幽静了。在京城大街吃了份切了很多韭菜的拉面,向东,拐向三公路,往回赶。日头已在正南。 三公路尽头正对着三公的巨大雕像。雕像所在其实是三岔路口处的一处广场,大约以郑成功的名字命名,叫成功广场。我从雕像的背后搬着单车登上宽大的雕像基座。(过了会儿才知道,从另一头进入,根本不用登高。)
荥阳原是郑姓的源发地。三公指的是郑庄公和他的父亲、儿子三代郑国国君。当年的郑伯东迁显示了一位政治家的政治预见,也让我们隔着两千多年的历史感到了生存的不安全。想到中国人内敛的文化心理,一定和借山川形胜自保,筑高墙城池自保,拉帮结党宗亲互助自保等有关。洛阳就在不远处,周天子就在不远处,虎狼的诸侯就在不远处,我觉得自己一下子被历史的漩涡卷走了。
最高一层的基座,全是浮雕,记录的都是郑姓名人的事迹。 郑国灭亡后,国人以国为姓。以国为姓,以封地为姓,以职位为姓,避讳改姓,避难改姓……在中国现存的一千多种姓氏里,蛰伏着多少波澜壮阔的历史啊!当我们去喊一个人的姓名时,那个人的背后,历史的天光云影都在一起晃动。
在荥阳没见到真正的山,但我知道离真正的山不远了。我出生在平原,对大山大川一直有莫名的敬畏,觉得那里是龙虎的出没地,苍茫,神秘,有神奇的灵性。我的脚下已经有凹凸不平的迹象,是坡,是岭,是丘,是高山的平和的铺垫。我觉得我正站在万国冲突的沙场边沿,被漫天飞扬的烟尘震慑住了。 有些胸闷,就赶忙从历史深处抽身,抬头远望,眼底的荥阳城碧树蓝天、楼高路阔,哪有什么铁马金甲大纛龙旌?时间之河正义无反顾地向前,我就在时间的潮头之上。
出了成功广场,过三岔口的红绿灯,到路的南侧,随意的扫一眼旁边的人工石砌,约莫着是长龙摆尾的造型,倒也没什么奇处。石砌前是一小广场,入口处,似乎写有“禹陽園”三字,想着又是谁故弄玄虚,拉来大禹牵强附会一番罢了。宽容地笑一笑,就要离开。一条腿刚蹁上单车,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握闸停顿,转回头,复又凝目细视,当看清楚是“禹锡园”三字时,我的思维有片刻阻塞,然后,上下豁然贯通:刘禹锡。刘禹锡在这儿!就像一个人正茫然地在陌生的街巷里穿行,某扇篱笆门打开,你的一位久违的老友忽然拉住了你邀你入门喝茶,我的心情变得温暖而愉悦。 既然偶遇,刘禹锡,我来看你。
“汉寿城边野草春,荒祠古墓对荆榛。” 这苍穹一般浑圆的土丘,就是刘禹锡安卧了将近1200年的家。土丘上,秋草未衰,还有倔强的绿意。土丘正面,安放墓碑,书“刘禹锡之墓”;土丘背面,安放另一墓碑,就是墓志铭了。一个人的一生就是一份儿作业,墓志铭就是老师给打的分数、写的批语。这老师,就是后人,就是历史。其实不用勒石铭文,诗豪的文字至今还如歌在耳,绕梁不绝。
秋日的午后,安静,除了两位路灯维修工走过,就我一个人在默然伫立。
墓冢东面有小潭,潭边青石闲卧,黄蒿蔓拂。想那月明之时,诗豪会信步出门,鹧鸪声里,又唱新词。一千多年过去了,诗豪啊,如果今日再研笔墨,你的新词会不会依然敢于讽蔑权贵风骨凛凛?
从墓冢与纪念馆侧后南行,过小亭,经小桥,到纪念馆正面,就连通了十二牌坊。十二牌坊是禹锡公园的一大创意。荥阳坊、连州坊、朗州坊、夔州坊、和州坊……分明是在记录禹锡的浪迹萍踪。刘禹锡是那个时代的不安分者,因为呼吁和坚定地支持王叔文改革,坐贬朗州刺史,再贬朗州司马。十年后召还,又以作玄都观看花诗涉讥忿,令执政不悦,复出刺播州。裴度以母老为言,又改连州,徙夔、和二州。久之,征入为主客郎中。又以作重游玄都观诗,出分司东都。度仍荐为礼部郎中,集贤直学士。度罢,出刺苏州,徙汝、同二州。
刘禹锡的悲剧和伟大同在于,他对他所处的时代不肯无动于衷跃出三界之外。以他的聪慧和才华,只要稍微做点儿妥协,只要稍微表示些驯顺,甚至只需要三分圆滑,他就可以免遭电视连续剧式的不停被贬的命运。“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刘禹锡一生最好的年华都与被贬交织在一起。他服从内心,拒绝被驯服,他是大唐为数不多的真正优秀的“公知”。后人称他为文学家,也尊他为哲学家,就因为他敢于思考,敢于用行动践行自己的思考,哪怕被现实一而再再而三地拍得头破血流。所以我们有理由相信,人因为思考,才不会变成石头;而石头若会思考,也会有生命(一部《石头记》因而诞生)。
远望一处取名“沉舟侧畔”的景点,一片片的芦苇从湖的四周夺路出奔。沿溪流,下得坡去,钻入幽篁,空气极好。就在湖边极幽静的一角,现出一舍茅屋。这就是刘禹锡的陋室了。陋室面朝一湖秋荷,背依满坡竹林,左右数株柳杏,确是调素琴、阅金经的好所在。“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兴……”这是选入了中学课本里的著名的《陋室铭》。尽管有人考察此文非刘禹锡原创,可谁还管那么多呢。因为我们都相信,失意却不失自我的刘禹锡一定不乏这样的情怀。好吧,我亲爱的禹锡,就凭你这份至今已变为稀罕物的淡泊情怀,我也得搂住你的肩膀,喊你一声老友。
既是老友,进门,不用换拖鞋吧?骑车累了,进屋去可以敞开衣襟放飞些热气吧?如不嫌弃,允许我打坐在你唯一的苇席之上,近距离地对望你睿智的目光。今日来荥阳匆匆,只有矿泉水一瓶,权作佳酿,用谈天说地做下酒菜,亦能欣欣然快醉一场否? “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 秋来了,衰草落叶与我何干?午醉罢,放歌去!
用水泥和玻璃可以设计制作出来的“陋室”,很容易揉碎我们的想象。但我们仍然愿意给自己这样一个虚幻,因为这样的虚幻现在也变得非常奢侈了。 诗意消退的年代,笨拙的天真也难能可贵。禹锡,我相信你在这儿。既然奔走了一生后愿意回到这里(据说这里同是你的出生地),你的心灵也一定安放在了这里。
原谅我总是忽略你曾是什么尚书大人,因为循着你的诗香而来,今天,我的眼里只有诗人。但庙堂与江湖还是有些区别吧。你是刘禹锡,宁折不弯的竹子是你的魂魄。而你门前的芦苇是我所爱:它有竹子一样的气节,又比竹子多出一种无拘无束的原始野性和压抑不住的生命冲动。进一步是竹林,退一步是苇荡。
禹锡,请陪我沿着这条湖边小路溜达一会儿。草坪。阳光。树影。碎石小径。鸟鸣。清潭。垂柳。闲梳羽毛的雪白的小鸭鸭。三三两两的游人。庙堂很高,江湖不远,江湖自有江湖的安闲。有水的地方,大地是柔软的。有良知与思考佑护的时代,也一定不会金属般的冰冷坚硬。
在湖边一大块镌有“沧海”二字的青石上小憩,看着湖水,觉得像看着生活。生活就是真正的沧海,每个人都是沧海一粟。所以,人生的终极悲哀就是孤独。孤独,这是所有痛苦的来源。
我一个人从拥挤的人海中挤出来,从无边的喧闹中冲出来,从重重叠叠的面具中钻出来,同样是因为孤独。孤独是内心挥不去的影子。 我们来到这世上不是为了孤独。但我们偏偏一直在孤独。孤独是冷色调的,是高傲,是清洁,是大音希声。忽然痛感分明地体验到刘禹锡的孤独——这是所有独立思考者都不可逃过的光荣的劫难。
恍然间,觉得湖边那只羽毛雪白的鸭鸭就是一位诗人,它在吟唱着什么。
临走,我又一次看了刘禹锡的墓冢,算是道别吧。我知道,我们大多数人为了卑微的生存,都屈辱地选择了让内心的声音沉默,但我相信刘禹锡会听得到,会听得懂;我更加相信,只要刘禹锡们在,我们的生活的希望就一定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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